进入人类学家视野的布头画

2015年9月，英国杜伦大学人类学系罗伯特·莱顿教授，以极其敏感的嗅觉，知悉了博山再现布头画的消息，这位擅长从人类学角度探讨美学的人类学家，立马从英国跑来博山，要亲眼体验一下这个布头画的历史文化内涵。他在刘宝万的工作室盘桓了4个钟头还不想离开，拍一张照片就伸一回大拇指，4个钟头不知伸了多少次大拇指。

任何一个艺术行为，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原因，这个原因与结果之间，形成着颠不可破的逻辑关系。果然，刘宝万家族与布有着深厚的渊源和情感。

布的前身是丝与麻。丝与麻的产生，在西方的起源论里，是亚当和夏娃遮羞的需要，这个对头，但不是全对，更本质的意义是御寒防暑，是生存的需要，是人类文明史上突然迈出的一大步。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尽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礼记·礼运》）布与服装的产生，瞬间把人与动物区分出来，其重要程度不亚于火的使用、房屋的出现。千万年来，布与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

《国色天香》1830mm×820mm(局部)

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博山西冶街上开设了一个布庄，叫“协成布庄”，自明清延至民国，博山的布庄当不在少数，但“协成布庄”占据“珍珠玛瑙市，琥珀琉璃街”，一定有其顾客盈门的兴隆。清咸丰五年，西冶街有位刘廷凯，年轻时即喜欢画画，尤其喜欢传统纹样，对民间虎头鞋、虎头帽、青蛙头鞋、孔雀头鞋、鲤鱼头鞋颇有研究，尤其对官府上的补子兴趣浓厚，在临写图案的过程中，受到启发，开始尝试用布头拼画，装裱在画轴上，初创了博山布头画。刘廷凯就是刘宝万的曾祖。刘宝万记事起，“协成布庄”的东家就是祖父刘翠文，到了父亲刘坤德，继续经营布庄生意，雇着长工伙计，家住西冶街西沟口（解放后迁居南寨街李家大门），家庭相当殷实。到了1937年底，日本鬼子进博山，买卖做不下去了，刘坤德只好锁了“协成布庄”门脸，拾哒点别的营生养家糊口。不料，布庄在一个夜间被贼盗倒腾一空，一点布头也没剩，找谁说理？家族富裕生活在此终结。没办法，刘坤德便找到同行的布庄，赊一点布匹，推上木制独轮车，到老家庵上、后峪、五龙一带赶集卖布，补贴家用。刘坤德做生意实诚，别人买了布，他会扯下一大块布头当包袱，给买主搭上，人缘就特别好。临近解放，老家原来有几亩土地，早就成了别人的，家里的老宅子，吃了租赁房子的主人的粮食，没有能力收回，布庄更是不再成其为布庄，别人眼里的地主兼资本家，倒成了响当当的城市贫民。

刘宝万出生于1948年正月。小时候，看见父亲卖布用的尺子锃明瓦亮，镌刻着布庄字号，也看见成为地方书画名人的父亲，闲暇时经常趴在灯下，用布头贴画，展示自己的童子功，这点燃了刘宝万的好奇。从此对画画感了兴趣，也剪纸，也素描，也雕刻，也画油画。五龙是博山陶瓷生产的重地之一，工厂垃圾场有的是半截拉块的石膏，刘宝万拾回家，刻好多模子，用黄泥、陶泥翻印虫兽，也翻印天安门。刘宝万在五龙庄一个寺庙读了小学，因为能写会画，特别讨老师喜欢，一个个荣誉先济他，剩下才是别人的。

公私合营的时候，大家踅摸着刘坤德有点底货，叫他入伙，要交股金，他真拿不出，以后就在西寨村南寨街街口卖点瓜子糖果度日，晚上一直等到10点多博光戏园的观众走净了才撤摊子。

刘宝万本来可以继续上学，这时候遇上了1960年，天灾人祸，家家揭不开锅。十来岁的刘宝万跟着成年人去西山里、莱芜、胶济铁路沿线换粮食，能扛着走出去的东西有几样，博山的陶瓷特别是五龙的坛坛罐罐，还有后峪一带出产的柏香、黄表。那里有一条河，孝妇河支流，发源于东山，流经兴隆观后落差忽然变大，激流汹涌，湛清，此处可见河边高矗、缓缓转动的水打磨，后峪的柏香一度相当有名。

刘宝万兄弟五个，都没长大的时候，够父亲操持的，好在孩子们慢慢长大，开点荒种点地，大饥荒的几年终于熬过来了。转眼又是文化大革命，有好事之人找事，说刘坤德是漏 地主兼资本家，得承认，不承认就不依，刘家只好上访到省革委会，通过市、区传达，获专门书面回复，大意是说，划分地主成分，不能光凭印象，国家有清晰的标准，构成地主资本家的时间背景，以当地解放为起点，连续过地主生活满三年者即可确认为地主，再远了便不予追认。故，刘宝万家族曾经富裕过，解放前十数年早已风光不再，是刚邦刚邦的贫民，这是最后结论。

1964年，博山耐火材料厂向社会招工，刘宝万进厂成了工人，三年的学徒生活以后基本专职搞宣传，曾经画了一车间墙面上一幅油画毛主席像《颗颗红心向太阳》，20多平方。1980年调入工艺美术厂。周云峙书记交待一个研制沼气灯嘴的任务，用陶泥，一次次不行，沉住气，慢慢做，做了很长时间，终于觉得有点眉目，市里有关部门陪着去省里汇 ，一试，说很好，好不高兴，去山东宾馆撮了一顿，拨了3万块钱，抓紧量产。周云峙书记看着刘宝万机灵，说你跑跑外吧！就满世界跑，卖产品，回收货款。南博山一位老乡在上海虹桥机场任大队长，管着好大一片艺术品市场，卖的博山砚台最多，回回去，回回能带回货款。1982年参加湖南长沙全国工业物资交流大会，淄博市去了30多人，产品琳琅满目，就是没有人气，省里着急，市里也着急，刘宝万说我试试弄个广告牌？淄博皮鞋二厂厂长姚圣书说，行啊！你弄，要啥咱提供啥！我给你当助手。就弄了个大广告牌，所有产品榜上有名，一一介绍，很成功。回来以后来了新书记刘君明，周云峙提名，让刘宝万入了党，又把财务给了刘宝万，供应、销售、财务全管。1986年，博山工业供销公司调刘宝万去当科长，负责工业展销部，为基层企业服务，都是干部子女，一坐一大片，看 喝茶，白吃。又搞经营，配一辆大头车，连拉人加拉货。1991年，又调刘宝万去博山开发区，领导走马灯，业务开开停停。有人说，你能写写画画，弄个广告公司吧！名义注册资金30万，实际上没有1分，也不了了之。55岁时提前退休。两个儿子一个成为侦察兵，一个参加了驻港部队，极为优秀，退伍后志在自主创业，有声有色。

刘宝万退休以后，时常帮帮两个儿子，有更多的工夫从事耽搁已久的布头画，等于把所有布头画全拾了起来。布头画以花布为原料，这是没有悬念的，可是从文革开始直到七八十年代，有十几年的时间中国民众的服装颜色是黑、白、灰、蓝、绿，彩色服饰被认为是封资修流毒，哪里还敢做布头画？这是新中国历史上十分荒诞的岁月。今天的老博山人一定还记忆深刻，就是文革结束以后，国门洞开，西方五彩缤纷的时尚服饰撩拨起国人的爱美之心，但又无所适从，于是在一个早晨起来，博山人突然发现大街上是满街的燕鱼褂子，中年妇女、女青年、半大女孩子，全都穿上了印着漏白热带燕鱼图案的红色上衣，一下子买空了纺织品公司的燕鱼布料，遂向棉纺织厂紧急赶制，一时穿不上燕鱼褂的女性们不甘寂寞，把同样的红底色、同样漏白图案的布料买来做成褂子穿上，到大街上遛几圈，只是图案由燕鱼变成了一个个圆点。

能够重新拥有各种花色的布料，是一种多大的奢侈啊！刘宝万怎能不欢欣鼓舞。

最早的布头画用浆糊为粘接剂，要配上中药以防蛀虫，后来更换为乳胶，更加方便。主要材料有宣纸、碎布头、窗帘下脚料，制作工具有木板、大小剪刀、铅笔、毛笔、镊子等等，先在宣纸上打好草稿，选择匹配颜色、花纹的布头剪裁，粘贴出朴实而灵动、稚拙而高雅的人物肖像画面，是民族民间艺术的一朵奇葩！

《童子闹春图》（局部）

2016年5月，布头画《童子闹春图》、《琉璃之乡》分获第八届中国（山东）工艺美术博览会金奖、银奖。《琉璃之乡》以博山琉璃产销重地西冶街为背景，在长2.6米宽1.2米的大幅作品中表现了炉神庙、八卦炉、店铺商贾等琉璃发祥地风俗画卷。

这是一位博山人的个人创作，又是一个家族的行为艺术。2020年7月22日，我走进博山协成拼布艺术研究所，听到了中国工艺美术家刘宝万创作布头肖像画的故事。

2019年3月，刘宝万的“布头肖像艺术画制作法”完成国家版权局版权登记。

刘廷凯的布头画通过刘翠文影响了刘坤德，刘坤德的布头画影响了刘宝万，刘宝万又影响着两个儿子刘玉琥、刘玉珀，连16岁的孙子也开始有模有样地创作布头画。现在，布头画已经申 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作为回馈社会的一个举动，刘宝万这些年除了创作，就是传承，包括走进校园，向孩子们宣讲布头画，让更多后来者认识布头画，领会生活的流畅和波折！

刘宝万恢复布头画的事，吸引了英国杜伦大学人类学系罗伯特·莱顿教授，这位擅长从人类学角度探讨美学的人类学家，以极其敏感的嗅觉，从英国跑来博山，要亲眼体验一下这个布头画的历史文化内涵。

今天，我面对刘宝万的布头画，坚信这是对一个布头画家族的致敬之作，更是对人类发明布与服装的礼赞和敬畏！刘宝万的布头画，也许自觉不自觉地以人类学的某种证据进入了罗伯特·莱顿的视野，我想，这一定是布头画把罗伯特·莱顿教授吸引来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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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国

淄博世纪英才外语学校执行董事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