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走了——(9)老爸和垃圾桶
可能是物质匮乏、艰难生活的影子太过浓重的原因吧,老爸进入老年后,越来越喜欢捡破烂。随着年岁增高,甚至到了迷恋垃圾桶的程度。
一开始老爸只是在路边捡破烂。一只矿泉水瓶,一个烂纸箱,一块硬纸片,只要进入老爸视野范围内,基本上都会被归拢到他在楼道里攒着的废品堆里。过一段时间,老爸清理他的废品堆,归类、捆绑,打电话叫收破烂的人来,和收破烂的讨价还价,争执称上的斤两,卖个块儿八毛钱。这时老爸会一边感慨:真他娘的,一个收破烂的也他娘的骗人,一边把块块毛毛钱收在上衣的内揣兜里,叹一声气,对老妈说:俩月捡的,卖不了5块钱,还不如不捡哩。老妈用着习惯了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语气,高声说:活该呗,谁让你去捡了,周围有了捡着就行了,跑十几里出去捡,那是你愿意!
那么过后老爸真的不捡了吗?才怪!
老爸过了80岁后,不再往远处走了,开始翻检垃圾桶。现在想来,可能是老爸年岁渐增,腿力不行了,走不到远处了吧。我竟然此时才想到这一点。
老爸翻检垃圾桶的收获看起来颇丰,不仅有塑料瓶、硬纸箱、纸袋、废旧小电器,还常常有意外的收获:做手工用的吹风机,好几年了,老妈仍然在用;坏了的电锅捡了两个,老爸老妈合力把电锅上焊接的电炉子拆下来,锅体部分当做蒸锅用,现在依然是厨房的主力;大号的他们自己用不着,非要送给我,我拿回来偶尔蒸包子用,现在还在我家的橱柜里;洗衣的大铝盆,现在还靠在阳台的角落里,虽然我给老妈买的全自动滚筒洗衣机已经用了5年多,那大铝盆仍然舍不得扔掉……
老爸把捡到的烂充电器、耳机等一类含铜的废品单独存放,攒的多了就在楼道里摆个板凳,拿上剪刀、螺丝刀、塑料袋,把这些废品中铜的部分拆解下来,收集到塑料袋里,专门卖废铜,价钱比卖废塑料高得多。为此老爸还有一件奇葩的事情:侄女给老爸买了制氧机,老爸用过一段时间后不用了,后来再要用时,发现电源线找不到了,到处找遍无果之后,我问老爸:你是不是把电源线拆铜丝卖了?老爸想想说:好像是。
老爸翻检垃圾桶的兴趣越来越大,他每天要把小区里的垃圾桶检查好几遍。垃圾桶是城市小区常见的绿色大号垃圾桶,桶的高度在他的上腹部,他要翻检垃圾桶,腹部难免蹭到垃圾桶沿上。一年四季,老爸的外衣上腹部的位置都有一道一道近乎黑色的横棱子,那都是翻检垃圾桶的见证。
我哥嫂和老爸住在同一个小区,小区里本单位的人很多,大家互相都熟悉甚至知根知底,见面都打个招呼、嘘寒问暖、聊聊近况。哥嫂的耳朵里便灌了很多关于老爸捡垃圾的闲话。老爸在外是个很虚礼热情的人,无论是老人还是我哥嫂的同事,只要他认识,都会很热情地主动打招呼,问人家“吃了吗?”“回来啦?”“上班去?”。我遇到的时候,眼见过人家不那么愿意搭理他。小区里也有一些40、50内退在家的乘凉闲人,看见我哥嫂就说:看你家老爷子(老公公)又拾掇垃圾桶呢。这闲言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话背后也有很多层意思,比如,人们可能认为哥嫂不孝敬父母,让老人缺吃少穿去翻检垃圾;再比如老人一天价钻垃圾桶,多丢人败兴。
老爸翻垃圾桶这件事对哥嫂在小区形象的坏影响逐渐成为一个难题,谁说谁劝都不管用。我因为隔两三周才回父母家一趟,这种认识是很长时间才逐渐清晰起来,包括有一次我回来,在小区路上看到老爸正在翻检垃圾桶。他的腿有点罗圈了,我知道那是膝关节老化造成的。他腹部贴着垃圾桶,左手臂撑在垃圾桶沿上,探着头,右手拿着他的拐棍正在认真翻检。我走过他身边,喊他:爸,别捡了。老爸扭头看见我,咧嘴笑笑说:你回来啦,快回家吧。
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几乎在每个小区里都有翻检垃圾桶的老人。有男有女,六七十岁到八九十岁,都有。他们大多就是生活在小区里的老人,他们夏日顶着恶臭,冬天冒着严寒,把人们投放进垃圾桶里的具有回收价值的废品,从各种垃圾中翻检出来,攒在一起,卖给废品站或收废品的。我认为,这种行为本身是具有社会意义的。他们下辛苦把垃圾中的可回收品捡出来,节约了社会生产物资的总投入,减少了城市垃圾的总量,同时也减少了市政为清运垃圾、分捡垃圾的人工投入总量。近年来在各个城市开展的垃圾分类,在此前不就是由这些捡垃圾的老人亲手承担了相当一部分吗?
我知道多数人看不起捡垃圾的老人,认为他们的做法贱了身份。我没有这种观点,在我上下班路上看到翻检垃圾桶的老人,虽然我并不支持老年人去翻检垃圾桶,但是我会想到他们是在为社会做贡献。我还知道他们大多数不愿意别人看他们翻检垃圾桶,我也就避开眼光,从不直视。
我能理解老爸翻检垃圾桶的热情,同时也理解哥嫂在小区里的难堪。我决定和老爸就此问题长谈。我主要从老爸在小区翻检垃圾桶对哥嫂造成的影响进行劝说,但是当老爸说:我看见那些东西扔在那儿就觉着心疼。我没再继续劝说,因为我理解了一个历经了多半生艰苦岁月,缺吃少穿,几十年持续地艰苦工作才能维持一家人生活的老人,那种“惜物”的概念多么深入骨髓,他们看见可用的物品被丢弃在垃圾桶,会有多么强烈的愿望把它们捡回来。
后来老爸翻检垃圾桶从捡废品发展到捡食品。那些被人们扔掉的过期食品被老爸捡回来,收拾好,放在冰箱里。有次我回父母家,老妈打开冰箱让我看老爸捡回来的甜饼子、生猪肉。我又给老爸做工作,告诉他从垃圾桶捡食品的危害,他说那些都是干净的,我说你看不见的脏才是最危险的。我说你爱吃甜食我给你买,你看给你买的饼干、桃酥、蛋糕都放着舍不得吃,却吃这些捡来的,你的肠胃本就不好,吃出病来多不值得。我告诉老爸别再捡吃的了,想吃啥我都能买来。我走的时候,把老爸捡来的食品都扔到远处马路旁的垃圾桶中,免得他再捡回去。
我发现老爸越来越老了,他原来有的那种睿智、狡猾、虚礼都几乎看不到了。我回父母家的频次也增多了,每次回来都给老爸带他爱吃的甜食。
老爸终于老到需要坐轮椅才能出门了。我每次回到父母家,都会推着老爸远走散步,去火车站前的小广场,去远处的菜市场,去骆驼公园,去逛大超市……有时能走两个多小时才回来。推着老爸散步,看到路边的垃圾桶,老爸的眼神仍在追寻,盯着垃圾桶上那些可回收的废品看着,看着,直到我推他走远,不得不把头扭回来,默默叹一口气。有一次他看到路边的纸盒,小声对我说:把那个捡回来。我说:不用捡了,让别人捡了吧。
今年立秋后不久,老爸走了。小区里的垃圾桶依旧有老人在翻检,只是早已没了老爸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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