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温宿喀依古遗址

忆城往事

仲秋前日,白露将至,秋阳仍未有收敛,凌厉不输盛夏,以剑的锋芒刺向这一片灰黄的土地,也刺向静静伫立在这片土地上的低矮铁皮标示碑。没有镜面的折射,白漆的底色依然耀眼。秋阳锋芒锐利,我以掌遮面,于指间凝视着这简陋的碑。我默念碑文:喀依古遗址,遗址原规模较大,南北长1000米,东西宽300米,现存遗址东西长约150米,南北宽约60米。遗址中部偏南有一城址,平面呈方形,边长约50米,墙垣宽约2.4米,存高1—4米,门在北墙中部,宽约3米。城垣系土坯砌筑。遗址上散布平砂红陶,灰陶片、石磨残片、龟兹小铜钱等。时代为北朝至唐。

阳光的凌厉令人眩晕。我的目光离开碑文,我看见前方泛着青色的干涸的河床蜿蜒如蛇行,我看见脚下雨滴击打土地散布的细小陷窝漫延如筛,我看见身后坡面之上残败的土垣宛如狮形,我看见土垣中央扁形的孔洞如人目,缄默地透露一方瓦蓝的天空。

我翻阅史料,竟然没有找到关于这座遗址的更多记录,喀依古,它恰如一位看破红尘的隐士,消声人间,匿迹千年,待到一日重返江湖,却再无传说。它是空白的没有记录的城。然而,它亦是故事叠起内蕴深重的城,它用破碎的陶片,败落的城垣,以及干涸的河床,将往事怀念。

锋烟已散,谨以回忆之名。

陶片之恋

躺在这片沙土中多久了,我已数不清。只依稀记得当年我也曾经是一个年轻的,饱满的,充满活力的陶罐,我的身体也曾经盛满甘甜的、清凌凌的水。可是后来呢?我拼命的想,拼命的想,可是,西域的风太犀利了,它总是无孔不入的填充我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打磨我裸露的每一寸肌肤,记忆,就如同被这风沙磨砺的愈加单薄的身体,越来越摇摇欲坠,越来越凌乱,直到最后,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坍塌,散落一地。

到现在,我已经很少去想昨天的事,它的确太遥远了,遥远的我的目光甚至看不见它的轮廓。但是现在,应该是秋天了罢,天空似乎高远了一些,也明净了许多,只是阳光还是那么炙热,晒的我周身滚烫。困意像浅浅的潮水,波涛微漾。还恍惚记得离上一次大雪纷飞的日子又过去很久,秋天已然到了,冬天一定不远了罢。风斜斜奔来,阳光慵懒的铺在身上,野草的香气立刻弥漫在我的鼻息,我努力分辨气息的发散地,我看见一丛红柳,妩媚的深粉,纤细的柳梢,在风的调戏下羞涩的扭动,只是那柳枝摇摆的姿态,像极了一个梳着长长发辫的婀娜的女子,她是谁的谁。

恍惚中,记忆的残片接踵而来,拼接成一个婀娜的人形,可是又纷纷跌落,腾起一片烟尘,尘雾中,一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微笑着弯成了一轮月牙,凝神注视着我。我的心猛地震颤,思想被尘封的记忆从烟尘中渐次浮现。

阳光越发炙热了,一如那年的仲秋,那个暖秋。那双抱着我的纤巧的双手。甚么海枯石烂,甚么地老天荒,其实磐石不移的只是阳光罢,贫贱不弃,初心不改,永爱万物。

我恍惚记得了,大概是1000年前罢,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古拙厚重的年轻的陶罐,虽然没有穿着中原人喜爱的绘着五彩颜色的华丽彩衣,可是,我远比那些轻薄精致的瓷器实用多了,每天清晨,我心爱的姑娘,那个梳着长长发辫的女子,她是叫赛罕罢,她用纤巧的双手将我暖暖的抱在怀里,像眼前的红柳一般摇摆着婀娜的腰肢,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儿,去城南的蓄水池打水。她的影子倒映在水中,美丽的让我窒息,她的一双纤巧的手将我倾倒在水中,池水激起一片涟漪,如同碎银,她的美丽的影子在碎银中一圈圈散去,甘甜的清凌凌的水便盛满了我的身体。

我,一个生于1000年前,一个古拙厚重的年轻的陶罐,满满的幸福,如同这清凌凌的池水,渗透我身体的每一个缝隙。

可是,后来,后来呢?我为什么残破成一块孤独的陶片,被遗弃在这灰黄干燥的沙土中?我努力的思想。我努力的思想。

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一年的三月,西域正是春寒料峭,听说中原早已草长莺飞蝶戏花红了,可是草原上还是一片枯黄。我记得,那年的风沙异常猛烈,劲风终日里如怪兽咆哮,阳光被遥遥的阻隔,天空黯淡,沙石肆虐,仿如洪荒。我记得,多年以后,有位叫岑参的人途经西域,被厉风所震撼,于是写下“平沙莽莽黄入天,一川碎石大如斗”的诗句。其实,那也是当时我的家乡的写照。那一年,风沙整整肆虐了整个春季,天空没有一滴雨,城南的蓄水池水位一天天下降,我的赛罕已经很久没有像百灵鸟一样歌唱了,她的丰润的脸蛋就像凋谢的马兰花,日益萎黄。我看着心爱的姑娘,忧心如焚,却束手无策。

我悲哀,我只是一个盛水的陶罐。

捱到了五月,天气慢慢炎热,却依然是一个无雨的初夏,天空终日里雷声隆隆,却终究滴雨未落,城南的蓄水池已经清浅到可以看见池底的小鱼了,而城外的小河上游被蛮横的乌须莫部落阻截,早已断流,河床也已荒草丛生。那一天,有人在河边发现死亡的动物尸体,酷热的天气,尸体很快腐烂,腐臭味甚至飘进了城里。城里,先是屠夫家的阿婆高烧不退,随后铁匠家的小儿子也有了同样的迹象,并且身上长满了暗红的疹子,却是从未见过的病症。渐渐的,同样的病症越来越多,最先生病的屠夫家的阿婆已经死了,铁匠家的小儿子也奄奄一息,铁匠老婆哀婉的哭声如巫师的咒语无孔不入的钻进每个人的耳中。瘟疫的流言像苇花漫天飞舞。恐慌和死亡的气息如那年三月的沙尘,弥漫在沉闷而布满烟尘的空气中。

城里,又有人死去,依然是相同的从未见过的病症。瘟疫的流言掳掠了每一个人残存的希望。

哦,我们做错了什么,这是老天要灭绝我们么?城里每一个人都绝望的相问。

有人开始小声地窃语,逃离罢,离开这一片被魔鬼诅咒的土地,重新去寻找一个水草丰茂的家园罢!

有人开始大声地说话,逃离罢,离开这一片被魔鬼诅咒的土地,重新去寻找一个水草丰茂的家园罢!

有人开始高声地呐喊,逃离罢,离开这一片被魔鬼诅咒的土地,重新去寻找一个水草丰茂的家园罢!

终于,那一天,悲伤的人们离开了他们深爱的喀依古。他们将心爱的物品满满的驮在驼背上,在依然清脆的驼铃声中,沿着城外那条已经龟裂的小河的下游,踏上未知之路。而那一天,却是我的末日。我,一个古拙厚重的年轻的陶罐,怀着忐忑和喜悦的心情以为要随同心爱的姑娘赛罕一起离开家乡,寻找一个水草丰茂的新的家园。我以为,从今往后,甘甜的清凌凌的水又可以盛满我年轻的身体。

我以为我深爱的姑娘会忠贞不渝的将我带走,然而,我被遗弃了,我被无情地遗弃在凄惶的凌乱不堪的院落中,碎成一堆再也拼不起来的陶片。那一天,望着赛罕消失在门外的婀娜的背影和远去的依然清脆的驼铃声,我悲怆无力,我肝肠寸断。然而,我只是一个永远也流不出眼泪的破碎的曾经的陶罐。

他们逃离了。我,一个身体碎裂成无数块陶片的年轻的曾经的陶罐,孤独地躺在土坯筑成的院落中,孤独地望着天空的飞鸟。春回秋转,年复一年,夏往冬来,日复一日,炙烈的阳光燃烧着我的肌肤,粗砺的风沙击打着我的身体,我渐渐失去了年轻的神彩,我的碎裂的带着棱角的身体渐渐的被黄沙磨娑和覆盖,我渐渐的习惯了没有人烟的寂静。直到有一天,狂风呼啸,暴雨滂沱,天空像墨一样黑,被雨浸透的遗弃的屋舍轰然坍塌,而我,被深深的埋在了泥土中。

我以为我长眠了。风沙,人类,瘟疫,阳光,再与我无关。我沉沉的长睡。

1000年后的一天,恍忽中,我听到人类交谈的声音。我睁开眼,阳光锐利,四周葱郁一片,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农田,树林,房屋,还有远处干涸的河床。一位穿着黑色皮鞋的中年男人,伸出我甚至能清晰看见手背上青筋的手,轻轻地将我从泥土中拾起。

我,一片来自于1000年前,已经衰老到失去了棱角的陶片,被满满的幸福包围着,我来到2016年9月的一天。那天,我看见有着清晰雨水痕迹的土地上,一行人类的脚印蜿蜒前行。

文:杨红燕 图:严鹏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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