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的渔民大叔老吴大概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和“艺术”发生交集。这个词离他的生活过于遥远,作为南海三山北区渔村的疍家人,靠水吃饭,才是正经重要的事情。在东平河汇入珠江这片熟悉的水域中,他打了几十年的鱼。随着城市的发展,他的工作内容也有所改变。目前他负责水上的环卫工作——清理河道,打鱼反倒成了业余爱好,也是无法改变的一种习惯。
三山北区渔村。
从小在船上长大的他,在1985年拥有自己人生中的第一艘船,这是他作为疍家人开始养家糊口的标志,他的三个孩子都在这船上长大。如今这个旧渔船搁置在岸边,用来堆放杂物,等待被拆解的命运。
直到去年十一月的一天,社区负责人带着两个年轻人,前来和他商量购买旧渔船的事。虽然他还是不太明白他们的用途所在以及他们所谈论的艺术活动是什么,但“艺术”这个词就这样第一次进入老渔民的语言系统中。
两个年轻人之一,是来自山东烟台的青年艺术家付军胜,应邀参加两个月后即将开幕的第二届“南海公共艺术展”。11月3日,他第一次来到南海,在这里进行一段时间的创作,感受不同的人文和自然。11月的南海,像九月的烟台,气候宜人。和性子有点急的烟台人相比,他觉得佛山人温和儒雅。这是一段愉快的创作之旅,尽管不太适应城市生活的他,会不时想念北方他居住了几年的长岛,那里是他生活和创作的地方。
艺术家作品中的美丽长岛。
大海拾荒者。
在长岛,他用海岛废弃物和海滩漂浮物做装置作品,被媒体称为“大海拾荒者”。“拾荒”换种不文艺的说法就是“捡破烂”,从2017年,他开始捡各种各样的“破烂”,材质五花八门,玻璃、塑料、金属、橡胶、鱼骨、木头……品种更是包罗万象,鞋子、海胆壳、电路板、塑料小熊、轮胎、罐头、胶囊、天平、成人用品……这些在人类生活中被遗弃的旧物件,在他的手中变成研究、创作的对象,他把它们进行创造性的艺术组合,赋予它们新的价值:“我想以一种郑重但日常的方式,在满足自己对物的感知和观念表达的同时,让公众也关注这些人类及自然遗迹,引发对关于人生存、生活的思考。”
被人类遗弃的物品,重新以艺术的方式,被温柔以待,开启审视人类文明的另外一个视角。
参加“南海公共艺术展”,他的创作方案是一件飞船作品,这是他第二次做飞船。2020年,在长岛,他为北方海岛音乐节创作了第一个飞船,用码头上 废的渔船以及在废品收购站找到的工地废弃梯子、铁 和吊扇扇叶。这是一个海鸥造型的飞船,巨大的翅膀,带着超越现实的浪漫想象,面朝大海,面朝每一个清晨和黄昏。他要在南海做第二个飞船,这次他决定用鹭鸟的造型,这是南方江河水域的吉祥天使。
在南海的驻地创作也是从寻找城市废弃物开始的。他来到三山的北区渔村,这里的疍家人基本都上岸了,但水上生活的痕迹仍然存留,停在港湾的不同代际的渔船,既有个别最老的纯木质渔船,也有最新的纯玻璃钢材质,以及淘汰中的两代之间过渡的玻璃钢包裹的防水木船。他看到一对老渔民夫妇,正在船上做饭,老人随手舀起一瓢江水,冲洗饭碗,并且直接喝了一口。他内心有些触动,可以想象,这里的人们曾经和水建立了怎样一种亲密的连接和信任,老人舀水喝的那个动作,延续了祖祖辈辈与江河共生的那种默契。
在渔村寻找材料的时候,他看到江对面的高楼,正势不可挡、拔地而起。而江的这边,捆绑渔船的竹竿也一根一根矗立着,相互呼应着,像是一种正在发生的对话。
城市和渔村的对话。
他找到一艘废弃中的玻璃钢包裹防水木船,决定用来做船身。在本地朋友的协调帮助下,他见到了一位姓吴的船主,他感到亲切,因为想到自己的妈妈也姓吴。就这样,一个来自北方大海边的青年艺术家和一个南方江河上的渔民大叔,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因为艺术展,有了见面和沟通。购买渔船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傍晚,老吴和妻子开始收拾船上的杂物。
接下来,他开始寻找做鹭鸟翅膀的材料。佛山的朋友告诉他,佛山的不锈钢产业和制造业都很发达,他决定就地取材用不锈钢做材质。在一个废品收购站,他找到一个损坏的不锈钢伸缩门,他用它的结构部件作为翅膀的框架。他对鹭鸟的骨骼结构和羽毛数量进行了观察,又对鹭鸟起飞瞬间的动态进行研究。泛着冷冽的光,不锈钢被做成了鹭鸟的翅膀骨架,看上去有点酷。
废弃的不锈钢伸缩门加工成鹭鸟翅膀的骨骼。
羽毛的材质选择,原先他打算用在江边看到的塑料桶,但考虑到清洗的难度和材质的强度,他决定改用亚克力材料。制造业发达的南海还专门有回收亚克力废料的废品收购站,他在那里收集到了色号为301的蓝色透明亚克力边角料。就这样,透明的301号蓝,一对轻盈的蓝色翅膀呼之欲出。
羽毛也丰满了。
这艘船承载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几十年光阴和记忆,直到2019年,才被新船替换。他和妻子风雨并肩,在这艘船上打鱼,共同养大了三个孩子。他们相濡以沫,相伴于江河。如今孩子们已经各自安家立业,他和妻子仍旧在船上从事水上作业的工作,疍家人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
旧渔船有两次生命,第一次在江河上,第二次在艺术展。长了翅膀的船最终安装到了公园里,和别的艺术品一起受到众人的瞩目。也有人邀请过他去公园参观,但他没有去,在他的“现实逻辑”里,艺术品欣赏还远远不是他生活中的必需。
“现实逻辑”也有失效的时候。这艘船如果等到两个月之后拆解,政府会补偿6000元,而他当时卖给艺术家的价钱是4000元。“你后悔了吗?”老吴没有片刻犹豫:“没后悔,我还是会卖给他们,起码我的船不用被拆了。”
无论如何,这个不善言辞的疍家大叔终于可以用他有限的语言表达对艺术的看法了。“旧的也是艺术”,他说。
其实,他还是又见过一次他的旧船。那是儿子开车载他去办养老金相关手续,他特意经过了那个公园。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一对巨大的蓝色翅膀,他知道那就是他的船。尽管,至今他也并没有理解为什么船要长出一对翅膀,但在看到蓝色翅膀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无比地安慰,有这么多人去看他的船,而他的船也不会被拆掉了。
是的,它就在那里。
对话:
付军胜(以下简称付):此次受邀参加佛山市南海区“共生的景观”主题的公共艺术展,我感到很荣幸。计划用南海区的城市废弃物做一件作品,经过与策展人及主办方的沟通,确定要做一件之前在海岛上完成的“飞船”意象的作品,但这次用的是南海区的材料,做属于这里的“飞船”。经过实地考察和构思创作,我用南海区北区渔村被淘汰的老旧渔船、城市中损坏废弃的不锈钢伸缩门、亚克力边角料废板等材料完成了作品。
记:谈谈您对公共艺术的理解,以及您在这方面的实践。
付:公共艺术更加注重与场域、环境、时空等之间的关系,强调与公众之间的行为或思想互动,更开放、直接和可参与。
我的工作室在山东烟台,一个叫“长岛”的海岛,2017年开始专注地收集和整理海滩漂浮物,并用来做现成品装置,因为海滩漂浮物的属性是人类与自然之间互动的产物,从2018年开始创作户外大型的装置作品,我选择用海岛废弃物作为材料,因为废弃物本身承载了人类的文明状况,甚至是被忽视的一面,它真实而丰富。
从狭义的作品角度来讲,这些户外的大型装置作品,可以归为“公共艺术”,但从观念架构的层面来看,我用绘画、摄影、文本、拾荒行为、海滩漂浮物现成品装置、海岛废弃物户外大型装置、海洋野生动物保护行为等模块,共同构成的概念机构“海洋生态艺术研究所”,成为一件社会性公共艺术作品。
记:在你收集城市废弃物和大海漂浮物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一些让你特别触动的事物?
付:岛上有垃圾集中处理中心,人们不会乱倒垃圾,也有专门负责清洁海滩的工作人员,不过大风过后,海滩还是总会漂来新的垃圾,它们来自周围的海域或地域,主要是生产和生活垃圾。环境污染严重,早已成为现阶段文明,极其严峻的问题,但从人类群体层面来讲,还没有真正严肃地对待此事,台风过后的海湾,像是大海借助台风之力,呕吐出了吃进肚子里的,并不能消化的东西。
自然界有太多难以降解的人类垃圾,塑料制品、泡沫、橡胶制品、化纤布料、玻璃、金属、电子产品等等,这些材质只能通过自然的物理磨损,不断变成小的颗粒,散落在自然循环当中,或许几代人的时间,都不会消失,并且,这只是我们肉眼可见的物质。这些被遗弃的物质,会通过水、空气、食物等循环,再一次回到我们本身。
记:作为艺术家,你最关心的社会议题是什么?
付:2017年之后,我将关注、思考和创作的切入点,由以现代主义为造型主体的,对地方文明发展的近代历史脉络研究,转向其背后的地理区位和自然依托的层面,基于烟台地域特点,开始对人与以海洋为主体的自然场域之间的关系,展开探讨,所以近五年我主要围绕海洋生态主题,创作与思考。生态的根本,不仅是环保问题,本质上是一个关于人的存在与归属问题,所以实质上是艺术问题,艺术的核心,是自我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探讨,对于人类群体的层面,这种关系围绕在自身与自然之间。
记:艺术家的个性化语言如何和公众取得很好的沟通?
记:公共艺术项目怎样去实现“在地性”?
付:公共艺术项目的“在地”需要作品创作基于当地的自然地理、人文历史、社会现实等土壤,或者艺术家将个人的实质创作内容与“当地”建立一个融洽,艺术家、项目与项目所在地之间的关联与契合是“在地性”的关键。
此次我参加南海公共艺术展的作品,就是一件驻地创作的作品,实地考察、收集材料、构思创作,前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通过这段时间的驻地,我对佛山南海区,尤其是自己思考的方向,有了一定的体会,对于自然与文明之间的关系,相对于只在海岛上创作,又有了更高维度的认知,驻地创作让我能够有更充足的时间,去对比不同地域之间的自然、人文差异,同时去梳理,在社会发展的大背景下,我们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
图片/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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