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围江｜“史上最大环保罚单”开出之后

12万家化工企业围困长江。为整治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2016年曾开出“最大环保罚单”。两年后涉事企业现状如何？

编者按：“长江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习近平总书记曾这样痛心地形容长江。长江之病，“化工围江”是最主要的病因。12万家化工企业密布长江两岸，每年排放进长江的废污水总量相当于一条黄河。

如同广袤中国的缩影，困扰长江的问题，也代表着中国经济发展遭遇的瓶颈制约；推进长江经济带发展“突围”，将为中国经济向高质量发展转变探索一条路径。

随着习近平主持的两次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先后在重庆和武汉召开，生态保护成为长江经济带11个省市的中心工作之一，各级环保部门更是对沿江化工企业一直保持高压态势。

日益收紧的环保政策一直在和化工业的暴利驱动角力。在生产、排污、处罚、停产、复产的一次次轮回中，化工企业辗转腾挪的余地越来越小。在修复长江生态环境被摆在压倒性位置的大背景下，十几万企业别无选择。

---

7月23日，湖北荆州石首市的市民们不用看新闻，就知道坐落在张城垸工业园区的楚源化工又开工了。空气中弥漫的二氧化硫气味，对这里的人来说再熟悉不过。

这家染料中间体及活性染料产业规模位居世界前三（其中对位酯产量世界第一）的企业，今年4月份深入推进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在武汉召开前夕因污染被停业整改。

不仅位列全球最大的产量，楚源还有两个“之最”：2016年荆州市对其连开四张总计2769.5227万元的罚单，堪称长江流域“史上最大环保罚单”；随后，据 道楚源投入9700万元巨资引进先进的治污装置进行整改，也堪称环保整改投入“之最”。习近平总书记在武汉座谈会上曾专门提到这家位于长江“九曲回肠”石首段的企业。

▲2018年5月7日，楚源集团官 发布的环保整改完成 告

但是，对于一个作为当地财税支柱、雇佣数千产业工人、深度影响行业供需关系的大型企业来说，巨额的罚款和治污投资真的能马上克服其污染惯性吗？此前的污染造成的影响又该如何消除？

污染的恶果并非一夜造成，而治污的阻力和难度远比想象中要大。企业的治污意愿和治污效果真正如何，还有待时间和公众的检验。

???

化工围江，长江病了

2016年1月6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重庆召开的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上强调，长期以来长江沿岸重化工业高密度布局，是我国重化工产业的集聚区。时隔两年多以后的2018年4月26日在武汉举行的深入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上再次指出，长期以来长江沿岸重化工业高密度布局，是我国重化工产业的集聚区。有媒体多次 道，沿江“化工围江”问题突出。

“化工围江”局面的局面有多严重，可以从下面一组数据看出来：据调查统计，12万家化工医药企业密布长江两岸。早在2012年，水利部水资源公告数据显示，全国废污水排放总量785亿吨中，有近400亿吨排入长江——几乎相当于一条黄河的水量。沿江产业发展惯性较大，污染物排放基数大，废水、化学需氧量、氨氮排放量分别占全国的43%、37%、43%。

显然，长江经济带的环境承载力已接近上限。国务院于2017年12月5日印发《“十三五”生态环境保护规划》，其中有很多与化工行业相关的内容。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化工企业自然成为国家环保重点整治的对象，而沿长江的化工企业则成为“风暴眼”。

湖北楚源就是长江化工企业中的一个缩影。

???

征地填埋化工废渣

楚源集团位于石首市张城垸工业园区内，集团旗下的精细化工、华丽染料、鑫慧化工等企业在工业园区内连片驻扎，占整个园区用地80%以上，厂区距离长江不足1.2公里，距离石首市政府直线也不过3.1公里，市中心区的南岳山森林公园是市区市民休闲最常去的公园，站在在山顶向北眺望，西北方是“九曲回肠”号称长江之腰，东北方向是连片工业园区，也是距离市区最近的工业园。

根据2014年石首市人民政府工作 告数据，2013年石首地方公共财政预算收入4.85亿元，增长31.4%，楚源集团预计全年完成销售产值69亿元、入库税收1.5亿元，分别增长74.2%、50%。楚源集团一家上缴税金就超过石首全市税收四分之一。

然而，在当地和楚源集团的盈利能力一样出名的是它对于生态环境的破坏，特别是偷排废水和废气，给当地村民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最近10多年来，央视焦点访谈等多家媒体都曾曝光该企业非法排污，督促企业整改。

湖北省《关于加强一般工业固体废物监督管理和处理处置工作的通知》明确提出，环保部门要以国家法律法规、环评文件和环评批复为监管依据，督促企业按照环保有关规定建设贮存设施、场所，安全分类存放，或者采取无害化处置措施。

▲张城垸村东围墙内的新垃圾填埋场，除了拾荒者罕有人知。这片围墙内的填埋场是由楚源新近征地得来。在图示的地点周边还有一片征地被围墙包围，两片土地面积总计近100亩。

▲没有及时掩埋的垃圾坑，雨后坑内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从坑壁上看，垃圾填埋深度不足1米。

村民反映，这片征地被楚源集团用来填埋工业废渣，相邻的另一片围墙内被征用的时间则更早。楚源集团已在此处填埋工业废渣已超过十年。两片土地面积加起来约有100亩。

按照相关规定，工业企业固体废弃物都应妥善安置。早在2012年12月，湖北省环保厅曾会同荆州市、石首市环保局及有关专家对楚源集团进行了上市环保核查，随后的整改通知指出，楚源集团存在危险废物处置管理混乱等诸多问题，并提出了整改要求。

溶解氧值是研究水自净能力的一种依据。当水中的溶解氧值降到5mg/L时，就证明水体污染已十分严重，自净能力很弱。

▲围墙外，隐藏在杂草中原本流经张城垸的村的小河早在十几年前就不再为河岸庄稼提供灌溉用水，实测溶解氧指标低于3mg/l。

水不行了，土地也不行了，张城垸村北的农田里，村民主要种植的油料作物早已无人收购，甚至拖垮了附近一家榨油厂。

根据石首市公布的一份规划环评 告，张城垸工业园区的扩建箭在弦上。村民们离开乡土已成定局。搬迁完成后，村民们将离开这片被偷排污水、偷埋废渣的土地，但有害物质已经沉积在地下水和土壤中，世世代代无法消除。

???

村民患癌多，已在武汉协和医院“挂名”

对石首市民来说，实时空气质量就是楚源开工的风向标，“恶心，发酸，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因此，当7月23日这种熟悉的味道再次袭来时，他们敏锐地感觉到楚源再次开工了。

实际上，在“石首”百度贴吧内，几年来不断有市民不断反映楚源废气臭不可闻的情况。

这些市民闻到的废气包括二氧化硫等多种物质。楚源的主打产品H酸、对位酯都被称为染料中间体。染料中间体泛指用于生产染料和有机颜料的各种芳烃衍生物，品种多达数百，化学结构复杂，应用范围已扩展到制药工业、农药工业、火炸药工业等生产部门。生产中间体常用的反应过程主要有硝化、磺化、卤化、还原、胺化、水解、氧化、缩合等，生产工艺繁琐、化学反应公式多。

目前已发现的致癌性多环芳香烃及其致癌性的衍生物已达400多种。许多稠环芳烃是强烈的致癌物质。长期接触这些致癌物对人身体伤害显而易见。

不仅是张城垸村，连楚源集团内部人员也未能幸免。据“夯实根基，抵制污染——楚源集团深化环保治理”一文的 道，2012年楚源集团鑫源公司总经理徐正琼不幸患上肝癌，业已晚期。2013年初，一名熊姓车间主任又不幸患上尿毒症，急需换肾，楚源集团捐资20万元，供他手术。

楚源集团的污染给自身和周边村民带来了灾难性的严重后果，多次被曝光，也多次整改，但仍然未能消除人们内心中的恐慌。

???

拘留员工被羡慕

虽然空气味道、深红的渗坑给村民带来关于污染的直观感受，但真正让楚源成为长江流域的环保治理典型的，是2016年的环保风暴和“天价罚单”。

2016年年初，推进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在重庆召开，整治长江经济带的生态环境在沿江各级政府的工作优先级排位中明显上升。这一年也是石首市的环保风暴最猛烈的一年，石首市环保局局长龚平华和副局长李军被查处。当年2月21日，环保部华南督查中心、湖北省环保厅联合来到楚源集团进行环保检查。湖北省环保厅随后在2月26日向荆州市环保局下发了监察通知，指出楚源集团及其周边存在的多项环保问题。

据新华社 道， 2016年2月11日，石首市环保局向楚源及华丽分别下达《责令停产通知书》，责令两家企业全面停产整治。随后，对企业污水处理厂厂长王某某等4名负责人作出了行政拘留的处罚决定。

2016年，楚源集团重要产品对位酯的价格从1.5万元/吨持续暴涨至4.5万元/吨。上述员工补助实属微不足道。

???

“天价罚单”的背后

连续检查和责令停产后，楚源被开“天价罚单”。

2016年3月5日至7日，湖北省环保厅会同荆州市环保局再次对楚源精细化工、华丽染料问题整改落实情况进行突击检查，发现楚源精细化工存在以规避监管的方式排放污染物，以及2013年至2015年期间不正常运行污染防治设施两项违法行为;华丽存在私设暗管以及2013年至2015年期间超标排放两项违法行为。6月6日，荆州市环保局对楚源精细化工作出罚款573.5167万元的行政处罚决定，对华丽作出罚款2196.006万元的处罚决定。在加上两张10万元罚单，总计2769.5227万元。

2016年6月，上述荆环罚〔2016〕8号、9号、10号、11号文件连续下发，合计超过2700万元，创长江流域环保罚单纪录。一时间，楚源站在了媒体的风口浪尖。

“天价罚单”中的第一张罚单（湖北华丽染料工业有限公司行政处罚决定书（荆环罚〔2016〕8号））显示，楚源污水pH值1.42、挥发酚4.57mg/L、苯胺类104mg/L、氨氮196mg/L、化学需氧量6070mg/L、色度2000倍,均严重超过《污水综合排放标准》（GB8978-1996）表4中的第二类污染物最高允许排放浓度限值。氨氮、化学需氧量这几项指标均是长江水质重点指标。

2006年，曾有媒体这样描述楚源伸向长江的两处排污口：“一根半人高管径的塑料排污管道伸入江面以下，黑红色的液体翻卷着涌向江面，形成一个个直径数十米的涌圈；相距百余米，又有两根约300mm管径的塑料排污管道伸入江底，深绿色的液体涌向江面。”，一个月后排污管被冲断，“污水从悄无声息地涌入长江，变为直接向江面喷射，长江堤岸被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发出震耳的轰鸣声。”

如今，这样令人触目惊心的排污场面已经绝迹，水质在线监测系统的给非法排污戴上了“紧箍”，经常会有环保人员检查楚源到长江排水口的水质，但多位村民表示，他们能看到的只是应付领导检查和媒体监督的‘明管’，楚源在地下十几米处还藏着‘暗管’，将不合格的污水直排长江江心。”

村民的说法无法证实，但上述荆州市对华丽染料下发的第一张罚单中明确写道，“你单位私自铺设排水管道，擅自将六车间未经处理的磺化对位酯和盐析小品种生产废水通过该管道绕过污染源在线监控系统后，接入企业向长江排污的管 内直接排放至外界水环境。”

▲连接楚源污水处理厂与长江之间的小径，图中小径正前方直走右拐，即是楚源集团污水厂外围墙，拍摄者位置背后即是长江。距离江边不足百米的地方，可看见排污管道维修时残存的水泥碎片。村民认为，这条管道只是应付检查的“明管”。

罚单下发后，2016年6月22日，楚源集团在其官 上公布了一个短视频《楚源高新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关于子公司湖北华丽染料工业有限公司私设“暗管”真相的声明》，声明声称该管道为废弃管道，厂区内管道接口早已被水泥封死，并申请缓交罚款。6月24日，荆州市环保局随后也在官 对案件情况进行了说明，对楚源集团的辩解进行了反驳，称处罚决定“违法事实认定清楚、证据确凿充分”。

值得玩味的是，5月中旬，环保部官 发布通 ，公开对湖北等3省（市）环境监察总队环境执法工作进行表扬。通 写道，“湖北省环境监察总队在调查楚源高新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及其子公司私设暗管违法排污案过程中，行动迅速、部署周密、措施果断、成效显著，执法人员坚守法律底线，面对人身威胁，毫不畏惧，依法依规高质量完成了相关案件的查处工作。

而根据媒体的 道，楚源在治污上其实一直很舍得下本儿。《中国化工 》2015年10月刊发的《楚源高新科技集团安全环保工作纪实》一文和河南 2016年5月发布的名为《夯实根基，抵制污染——楚源集团深化环保治理》的文章都曾提及，十二五期间，楚源集团投资8亿元展开了全方位、大规模的防治行动，建设绿色环保企业，形成人和自然、社会与企业的和谐共处，为科学发展，可持续发展提供可靠保障。投资1亿多元用于各生产车间工艺尾气的治理与改造；投资2000多万元，改造污水厂深度处理工艺；投资约2000万元新上6000吨/年粗萘、萘渣、萘油回收精萘综合利用项目；投资500万元于2014年新建了一套焚烧装置，采用炽热碳还原处理氮氧化物废气的工艺；投资近两亿元，采用新的MVR蒸发技术和PLC自动控制改造；新上了两套年产6万吨芒硝回收装置……

“十二五”期间巨额投入、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治污改造项目上马，楚源却在“十三五”开局的2016年在各级环保部门的检查中被发现各种问题并被处以天价处罚，实在令人费解。

这场声势浩大的环保风波，以楚源集团开工复产为收尾。2018年5月，湖北党建信息门户 发表“收到环保局2700万元罚单的楚源公司，两年后再次吸引众人目光……”一文，其中写道，2016年，经过9个半月的停产整顿，楚源集团投资9700多万元进行全面自查和系统性整改，于12月26日恢复生产，为石首人民交上了一份满意的楚源环境整治答卷。

不过，并无其他公开材料能找到这9700万环保投资的具体用途和去向。

▲2016年10月19日，楚源集团官 发布的一份环保整改方案，拟投资1700万元，该 站此后再没有发布涉及资金投入的数据。

这样高产的状况一直持续到2018年4月19日，湖北省环境监察总队等三级环保部门对楚源进行现场检查并责令整改。一周后的4月26日，由习近平主持的深入推进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在武汉举行。

???

令人爱恨交织的顶梁柱

楚源集团最早从石首县化工二厂发展而来，如今已经发展成为全球最大的染料中间体及活性染料企业之一，下辖楚源精细化工厂、鑫慧化工、华丽染料等多家企业，形成了上下游产业链。其中楚源精细化工生产的H酸、对位酯等产品为染料中间体，是行业下游必不可少的原料，产量高、利润高、市场份额大，是楚源集团征战国际市场的主力军，也为其所在的石首市带来数不清的荣誉和财税收入。

尽管给石首人带来了难闻的气味，被污染的地下水和土壤，甚至是身体永久的伤害，当地人对楚源却是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

石首人形容楚源集团的红火时说，“挣钱比贩毒利润还快，”这一评价过于夸张，但是在当地平均收入2000元/月的情况下，楚源集团内有技术的工人可以达到5000元/月甚至更高。村民周武民（化名）说，楚源集团最红火的2013年、2014年行情最好的时候，每个月利润高达1亿。

盯紧楚源的红包，成为部分村民的财路。只要楚源集团排污管道破裂，就能吸引当地村民围观，楚源集团也不吝惜封口费。

▲停产中的楚源，污水处理厂内机声轰鸣，黄色围墙下就是张城垸村村民的祖坟。

???

困境中寻觅出路

2016年，澎湃新闻一篇 道中提到，楚源集团创始人、已经退休的杨志成曾经公开表示：“我知道（同行）有人因为污染搬去了沙漠，也有人搬去了海边，但我们搬不了，也不想搬，我们在（染料）行业内还算比较好的，也应该能找到治理的办法。”

即使资金雄厚的楚源集团愿意拿出更多的资金支持环保设施整改，但是染料中间体的污染整治是世界性难题，唯有持续性的投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严格细致的经营管理才能打赢这场与污染相关的战役。

在保护长江经济带生态的强大环保压力下，企业污染环境的违法成本正在加大。今年以来，虽然染料中间体价格一路走高，行业趋势向好，但是楚源旗下的鑫慧、华丽染料等企业处于行业下游，因环保处罚被相继关停，错失了良机。

在环保政策收紧的几年间，即便行业向好、产品利润丰厚的时期，楚源集团也一直在寻求收购。楚源的所有者杨氏家族的资产通过阳源控股不断向武汉转移，并向酒店、房地产等方向多元化发展。

保护母亲河，向病灶开刀，必将经历难熬的阵痛。长江沿线十几万家化工企业都面临着相似的境遇。日益收紧的环保政策一直在和化工业的暴利驱动角力。在生产、排污、处罚、停产、复产的一次次轮回中，化工企业辗转腾挪的余地越来越小。在修复长江生态环境被摆在压倒性位置的大背景下，这些企业别无选择。

出品：科普中央厨房

监制：北京科技 | 科学加客户端

欢迎朋友圈转发

请发邮件至bjkjbeditor@163.com

未经授权谢绝转载，违者必究

阅读更多权威有用的科普文章、了解更多精彩科技活动，请下载“科学加”客户端。苹果用户可以在App store搜索“科学加”下载安装，安卓用户可以在应用宝、３６０手机助手、豌豆荚、华为、小米等应用市场搜索“科学加”下载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