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的金融危机与二十年的轮回

这是二柱子这辈子记忆里的第三次经济危机，而此时正迈入中年的他，切身感受要超出前两波的叠加，这也是中年危机累加的结果。

这次危机强到什么程度呢？就比如说昨天，央行通过逆回购投放了累积6000亿的流动性，放在过去足够二柱子仰天大笑的消息，现在却让他打不起精神来。

连续几年的高强度监管与业务收紧，终于在今年的疫情之下迎来了最大一波经济退潮，伴随而来的还有金融行业成规模的裁员与失业。

金融业的失业潮远比各大媒体 道的数据更浪。在上周信托行业几乎全员严控融资类业务后，非标市场又多出了至少6000名业务熟练、经验丰富同时脸皮贼厚的金融民工；电话中动辄几十亿业务的他们，现在和二柱子一样，比起DR001下调的39BP，更关心怎么才能用39块钱解决一天的伙食问题。

1.1998年：人民币不贬值的金融胜利与下岗再就业的民众困境

1998年，二柱子刚刚升入初中。已经不是小学生的他感觉到生活有了变化：除了媒体中反复强调的抗洪抢险，家庭的生活水准似乎跌到了有史以来最低的水平。

二柱子的生长环境是一个工业风相当浓厚、颇具上世纪80年代复古风味的大型煤矿。与普通的市民相比，这里的众多二柱子们生活在中国特色的自给自足的厂矿大区里——他们有自己的幼儿园、小学、医院和电影院，县长、市长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称呼，他们认为最大的干部就是矿长；这些特殊的因素带给二柱子的除了稳定，还有封闭——每天新闻联播之后就是矿区新闻，导致幼年期二柱子的概念里除了我国人民的幸福生活就是咱们工人有力量。

踩着矿车专用铁轨踏出校门的二柱子今天最沮丧的，是原本今年新自行车泡汤了。由于煤矿经济效益的大减，父母原本略显丰腴的收入直接降到了温饱线上，家中伙食已经从一周三荤改成了一周一荤，在生存面前，其余的需求只能无限排后。

提前读完初中历史课本的二柱子觉得身边的一切无限接近于书中1930年的美帝：大批量失业、市面上煤炭需求的严重不足与物价的飞涨——用成年二柱子的知识体系来说，叫通货紧缩与通货膨胀并存。

如果是今天的二柱子，他就会知道，当年所谓的金融危机对中国大陆没有影响不过是空谈，尽管当年度GDP总值仍实现了7.84%的增速。在调集了巨额外汇储备协助香港打赢索罗斯之后，大陆的超额放水已不可避免，尽管亚洲的其他兄弟国家已经身体力行地展示了货币政策过度宽松的后果——企业坏账的丛生与宏观调控的步履维艰，随之而来的还有社会上批量的人群失业与通货膨胀。但此时的大陆，社会需求的严重不足、传统工业企业效益的急转直下与失业现象的社会化则急需对经济整体的刺激来实现复苏。

在1992年至1995年期间，全国的GDP增速分别为14.22%、13.87%、13.05%与10.95%，而在1996年至1999年的千禧年之前，对应的GDP增速为9.93%、9.23%、7.84%与7.67%。尽管最低点7.67%出现在1999年，但1998年GDP增速的下滑趋势则更为明显。

在那个年代，与经济增速直接影响的，是就业率和财政收入：经济增长每降低1个百分点，将少增加劳动就业100万人次，同时财政收入将减少100亿元。

尽管1995年较之1994年的增速降幅为16.09%,超出了1998年对比1997年那15.06%的增速降幅，但前者是1990年改革开放以来经济高速增长后的放缓，而后者则是经济增速后劲不足的体现：内在有效需求严重不足以及发展质量不高的骨髓之疾，在全亚洲的金融危机影响下终于显露。

彼时的国内经济，主要依靠于原料导向和初级加工为导向的基础工业，这也是二柱子生活的那种工业小社会在那个阶段流行的诱因：厂矿类这种粗放的劳动力密集型企业对于专业和技术性的要求远逊于对一般劳动力的依赖，而其在经济上的规模属性又尤其明显——对于劳动力的需求可以解决社会的大量就业问题，于是以生产单位为中心、配建生活配套的企管社区在那些年大量涌现；而工业企业的大规模产值又极易带来GDP的飞速增长，对于刚刚摆脱计划经济体制却仍遗留计划经济思维的大部分管理者来说，无疑是个省心省力的事，毕竟管理一家工业企业的难度要远小于管理数百家小微民营企业，同时后者在上个世纪的发展还具备着相当的不确定性与风险性。

但正如惯性与行为主体质量成正比的物理法则，工业企业这种庞然大物一旦陷入泥潭，也不是轻易可止住其下沉势头的；同时，被其拉动的就业下降与出口锐减也是万难逆转的。

在二柱子愈发想念红烧肉味道的这段日子里，他听到的最多的词汇，是人民币不贬值与全面促进下岗再就业。

人民币不贬值的坚持与实现，背后是无数普通民众的竭尽全力——中国历来是靠全民族的坚持这种最浅显直接却又最基础的做法，来实现一个又一个中国奇迹。而这一次，站在汇率稳定这个奇迹背后的，是多达4000万的国企员工下岗，这其中，绝大多数来自于传统厂矿。

比如二柱子父母所在的煤矿，由于产能过剩和生产线升级，需要一次性辞退2万员工，同时需要一次性支付每人4万元的辞退补偿。

在90年代的这笔巨额资金，是可以一次性拖垮绝大多数企业的存在；而被辞退的这2万人也就面临着前无古人的下岗再就业；而如此大代价换来的明天究竟是什么样，当时没有人看得见。

2.2008年：风暴肆虐的华尔街与风平浪静的中国

二柱子的父亲是那个年代煤矿上稀有的工程师——“稀有”这个词是二柱子发明的；所以二柱子的父亲在管教上不只用皮带和鸡毛掸子，配套的还有成堆的习题。

于是二柱子在筋骨越来越耐打的同时读完了大学，并在2008年踏出校园，阔别十九年之后，重新成为了一名社会人员。

不上学和不工作的都属于社会人员，无论5岁还是24岁。24岁的二柱子，甫一出象牙塔，便遇到了久别的经济危机，严格来说应该是金融危机。

美国的次债危机，这个衍生于房地产信贷的金融风暴从华尔街开始爆发，在席卷了这个著名的金融中心后，雪球越滚越大，海啸爆发，最终在银行倒闭、投行破产、体系崩塌后，引来美国的7000亿救市。

而在全球化已成为趋势的2008年，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中国的银行业、证券业、保险业首当其冲，裁员降薪成为业内各大公司的主基调；同时，由于次债风暴席卷，长三角与珠三角的众多着力出口的中小制造业大规模倒闭，出口凋零，投资受损，中国经济的三驾马车几近三去其二。

但万幸中国庞大的外汇储备在此次风暴下坚固如初。短暂的恐慌后，人们发现，在次债危机直接作用下的国内金融行业，由于国资资本收支项目尚未打开，相关金融衍生品市场并未成熟，资产证券化的规模还处于初级阶段，整个金融体系所受到冲击远逊于想象；当然，中国的国际投资也遭受了巨额的损失，对于黑石及货币基金的投资几乎是崩溃性的，更严重的是美国第四大投行雷曼兄弟的破产引发的全球性连锁反应——持有雷曼兄弟债券的公司几近毁灭，比如平安集团因次债危机而导致了90%的投资损失。

此时的中国，相对处于开放初期的金融行业，经济侧重点仍在产业结构升级与国企深化改革，十年前的开闸放水，尤其是财政放水，固然解决了一大批残留的冗余工业，但是对于工业企业整体来说，无疑是灌溉后的新生：财政政策尽管属于起效慢的间接调节手段，但却直接激活了市场这个资源配置的主体，同时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直接救活了大量工业企业尤其是国有大型工企：基建对于钢材、煤炭等大宗商品有着无可比拟的强硬需求，这就直接将工业企业惯用的产量指标转化为赤裸裸的收入和货币。

这一次，政府的放水改为了以货币政策为主——4万亿，开闸放水；而大规模民生设施的建设，也延续了上一轮基础设施建设的荣光，为中国带来了“基建狂魔”的称号。

四万亿的放水，直接启动的是投资，刺激的是消费，而出口也随着全球性经济的复苏开始好转，当然，这是后话。

与十年前相比，这次金融危机风暴主要波及范围是处于经济结构定点同时弹性极强的传统金融业及众多中小制造业，而在当时作为经济主力的工业企业却并未遭到想象中的损失。

比如二柱子家里所在的煤矿，在经历了上世纪末大规模减员的阵痛之后，产业升级终于见到了曙光，随后全国大兴土木的基础设施建设又带来了煤炭的一波行情；对于2008年，金融风暴尚未到来，四万亿就已经启动，很多工业企业不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避过了鬼门关。

而金融专业出身的二柱子，在这次金融危机中，不出意外的毕业即失业。

蹲在大都市街头的二柱子没想到的是，与美国次债危机同宗同源的国内房地产信贷，日后会有与国外截然不同的发展。

随之而来的是两个行业的黄金十年，地产与信托。

3.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同理不同命的地产金融，源于国人的乡土情结？

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正如中国在应对2008年次债危机时，手段与1998年高度雷同一样，此时中国的金融市场，愈加类似次债危机爆发前的华尔街。

地产与金融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似乎相互依存而又仿佛一触即发。在金融行业孜孜不倦搬砖的二柱子发现，他经手的所有项目，刨根究底之后，都可以归类为地产项目。

21世纪初的美国经济，在长期的扩张周期后被两架飞机撞了个对折，如同世贸双塔；为避免经济萎缩，美联储接连降息，低利率导致信用的扩张与投资欲望（主要是楼市）的增加，信贷规模大幅扩张，随后在美联储加息与流动性收紧后，出现违约，紧接着由于楼市的回落，天量债务使得违约大规模爆发为系统性风险，进而形成席卷华尔街、波及全球的金融风暴。

对比国内，2008年，由于次债危机和金融风暴的影响，4万亿启动，大规模开闸放水不仅刺激了消费，也使得信贷规模大幅扩张；而更早之前的98年救市中提出的住房制度改革，在此时借着货币大水的涌现冲到了潮头：商品房制度的发展带来了房地产行业的黄金十年。

而信贷规模的扩张，在带动银行业的同时，使得原本矜持的信托行业也出现了突飞猛进的展业势头，一跃以24万亿的管理规模成为行业翘楚；不仅如此，金融行业史上的第一波混业经营出现，公募基金、券商、期货等机构都以子公司或者资管的名头进军信贷业务，一时间，大水漫灌之下，处处融资扩张。

信贷看中的是抵押物资产的价值，所以这一波形势下最受益的就是持有房屋最多的地产开发商；而土地财政的兴起，不仅及时为财政补血，更是为开发商打开了肆意作为的天地；中国市场的最优资产，一直稳定在房屋+茅台模式。

同样是突发事件导致的经济增速降缓甚至停滞，同样的是以宽松的货币政策刺激经济，同样是信贷宽松导致房地产信贷规模剧增，同样的以房屋作为时期内主要资产。

不同的是，土地情结特别严重的国内，持有房屋的群体以刚需自住为主，降息对楼市的刺激不大，同时也鲜少出现由于流动性回收而导致的房地产信贷违约，单从这一点上，就不具备形成次债坏账的先天条件。

恰恰是中国人的乡土情结，使得次债危机无法在国内再次上演。

国内的土地财政造成了地产主导经济的形态，不论是行业规模、盈利能力还是融资渠道，地产开发商们均是牢牢占据C位；而即使是流动性不足造成个别小型开发商违约或破产，也很快会有龙头位置的大金主回头收并购，继续增强行业的头部趋势；而头部趋势的进一步强化，无疑是对抗经济下行的良药。

至少短时间内，国内经济与土地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是难以改变，从政府对楼市的管控可见端倪：一贯口号是“稳楼市”与“控房价”，而非“降房价”。一方面，房价的下跌极易造成持有者内心恐慌，即使不发生断供抛房，也会造成社会情绪不稳，进而影响金融的系统性安全；另一方面，房价的构成部分中，地方财政的售地收入占了很大的比例。

即使在今天的新基建之下，这些5G、云科技、人工智能这些数字技术，最终的落点九转回肠之后，还是会为土地上的住宅与办公服务。

4.2020年：被屡屡见证的历史与被疫情脱掉遮羞布的金融风险

2020年初，原本打算回老家过个年的二柱子，在突如其来的疫情之下，得到了空前的一个月长假。

此时的二柱子，经过了十多年的兜兜转转，已经成为众多金融民工中的一员；这期间，面对着监管政策的围追堵截，追赶着各个黄金时代的尾巴，奔波于各个项目地寻求资产，从搜数据到写 告到各种吹牛，没饿死也没发财，和大多数金融民工一样用自己的经历生动地诠释着金融从业者的形象：瘪瘪的钱包与厚厚的脸皮。

二十年过去了，二柱子的老家已不再自给自足，煤矿的生产规模一再缩减，社区划给了市里统一安排的居委会，自有的电影院和食堂已经拆迁，学校、医院与物业则按类别划给了相应的管理部门——在原本的市区人眼中，这是原始氏族的归化；而在他们心中，则是辉煌时代的谢幕。

昔日众人眼中辉煌的厂矿体制内受益者，随着整个社会产业升级的完成，收入已降到同城平均水准之下，远不及当地的公务员群体，更遑论一众后起之秀的小企业主。

整个社会的产业调整与阶层互换就在不经意间完成了交接棒。

在此次疫情之下，原本产能就已多次缩减的煤矿几近停产，而出行的减少与封城则让整个城市的商铺都门可罗雀，尽管新年前后的气温屡创新高记录，但是冬天的阳光和萧瑟的树影却显得城内愈加的苍凉。

二柱子一开始坚定地认为，疫情只是黑天鹅，但是随后他却一直在见证历史。

比如美股从建立至今的四次熔断中的三次；比如国内GDP增速的首次为负；比如中概股的被猎杀与集体赴港；比如信托行业的大规模爆雷与刚兑信仰的真正破灭；太多的历史集中涌现，不仅仅是从黑天鹅到灰犀牛的变化，更像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及新一轮未知的开启。

在2016年末，二柱子曾经在放水的尾巴尖上做过一波业务；但从2017年开始，“违约成爆雷，理财必维权”成为二柱子身边的常态。由奢入俭难是企业的常态，习惯了一边搞并购扩展一边伸手朝信贷要钱的玩家们颇不适应信贷收紧的环境，2017年，资管计划的逾期掀开了这次违约潮的序幕，2018年众多契约型基金发生连锁性违约反应，而2019年这股违约风暴点燃的是涉及社会民众最多的P2P领域，2020年涉事主体则是一贯以高准入严风控著称的持牌金融机构信托公司。

某种程度来说，风险已经超出金融行业的风控体系，只是大家在不停地围追堵截，期望可以把风险控制在金融体系之内；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突如其来的疫情脱掉了所有人的遮羞裤，把风险的本来面貌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以史为鉴，可知兴亡。1998年和2008年的两次危机，内外皆有惊人的相似：都是由国外风暴一般的金融危机引发，每一次危机的影响都是消费倾向的下降、投资增长停滞与出口需求锐减，而我国的应对手段都是以外汇储备与工业基础来完成对外部风险的抵御，同时以宽松的宏观调控手段来刺激经济以实现未来的增长预期。

始于经济增速停滞，归于财政放水，兴于体量激增，溃于全面紧缩。这个趋势，从1998年到2020年，一直未曾改变。与其同行的，还有国企深化改革和金融体系创新。周而复始，每十年一个循环，误差在半年到一年之间。

从银行让利1.5万亿，到信托公司紧缩业务，再到银行将获批券商牌照，一个个新讯息的背后，是周而复始的宏观调节已无法对即将到来的系统性风险形成有效防御，必须从根本上遏制风险源头，同时开始将投行体系渗入到固有的银行体系中去，为将来的金融体系革命奠基铺路。

下一个十年，是否会是新一轮放水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