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十日低语》是来自广东的摄影师魏皓亮在上海短期艺术驻留期间完成的作品,他尝试用十天时间在陌生的城市环境中拍摄。身处繁华都市,那十天的独行漫游和自语状态是他所享受,这种自语,他认为更是一种“低语”,无疑是一种自省和独白,以沉浸式观察的方式构建事物间的新联系。在城市漫游过程中,他留下的这些照片形成独有的视觉逻辑。
魏皓亮作品
十日漫游导览
1
我出生于1995年,到上海的时候,没想好具体要做些什么。只有一件事清楚,这次我只待十天,时间到了就得回去。
你出生于1986年,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回想起来,那天你只是在黄浦江附近上班,而我刚好经过,像游客一样拿着照相机,看着来来往往的观众经过一件件作品。
我在你工作的地方看展览,你给我做了导览,我们聊得有点多,有点久。你问我这次准备呆几天,要去哪里。我说没想好,正想有人带路。我们就约了第二天,你正好休息,可以带我逛一逛。
你说你只是志愿者,不是全职员工,但前段时间你辞职了,也没找别的工作。美术馆环境好,人舒服就行, 酬不多,一顿饭加车贴,也算没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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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十点约好从你做志愿者的地方出发。我不忘检查数码相机的电池,今天要去不少地方。
多云,散步的好天气。走在外滩高高的观景平台上,我看到一群人坐成一排,里面大部分是男性,都穿着黑色大衣,有点像旧西服。
又有一个穿着白西装、白西裤、戴着礼帽的男人从他们旁边经过,引起所有人眼球转动,似在行注目礼。那个人往和平饭店的方向去了,其实那个方向还有罗斯福公馆、半岛酒店。
我对他没那么感兴趣,很快回过头继续往前。你忽然说,罗斯福公馆的二楼有一家藏外文书的图书馆,叫皇家亚洲文会图书馆,冠“皇家”二字给它的是租界时期的英国人。
我说,听说亚洲文会是现在上海外滩美术馆所在的那幢楼,在虎丘路上,怎么又变成了罗斯福。你说,虎丘路上那个是原址没错,但只有建筑是原来的,里面都是新物件。图书馆以前就在那里,后来搬了又搬,才进了罗斯福公馆。里面好多外文书,是关于以前的上海的。
我来了兴致,虽然不是上海人,也才第二次来,第一次来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上海给外省人的印象,不就得自租界时期,大上海十里洋场,后来才加上改革开放以后,有了标志性建筑,和标志性景观。过去的上海除了影视剧里看过,还没怎么见过照片,更不用说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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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去看看吧。”
“上午一般不开,下午才有人在,也是志愿者。”身边人浪一波波的,我们走下观景平台。
“改去文庙吧。”
我说,文庙就是孔庙吧?上海人还讲究这个?你笑了一笑,不看孔子,看旧书市。
我说,旧书市上卖的都是什么书?上世纪80、90年代的书,还有毛主席像什么的吧?你说,别说,哪怕现在经营得最好的几家二手书店的老板还要去那儿淘书呢。
我说,那去好文庙,你带我去二手书店瞅瞅?你一口答应,干脆得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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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去文庙要穿过一片你称之为“老城厢”的区域,你说这里是以前租界时期上海的“华界”。我现在才知道,这儿距离原来的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这么近,可以说夹在当中,但道路、公用设施、房屋、建筑,当时城墙内外就很不同了。
走到乔家路,我还在想老字号乔家栅和这里的关系,只听你说,这里面有一片徐光启祖上留下来的屋子,人称九间楼。但你还是更喜欢徐家汇那里的徐光启公墓所在的纪念馆和公园,那儿至少是公共场所,有人参观,有人锻炼,有人散步,在坟冢轮廓构成的一片绿色的波浪线前面,却有一种宁静的氛围。而九间楼这里已经不是徐氏后人居住,而是被分给多户人家,路过也只能看看破败的外观。
同一条路上还经过了一个叫梓园的房子,里面原本有花园,不过也进不去。二楼的阳台可以从外面看看,想象一下梓园曾经的主人,实业家、书画家王一亭,在这里接待过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在他这里看了好多画,对他本人的画十分欣赏。后来王一亭出资建立了上海美专,中国美术学院的前身。听说这里居住的人和王一亭还有一些亲缘关系或者故交。
老城厢里很好逛。石库门之间的间距其实挺开阔的,人少的时候特别能感受出来。房子都只有一两层,但因为人们不是居住在高楼里面,户外空间的人气很旺。虽然你说,还有人需要倒马桶,这一点也不像外人所认识的大上海的样子,但是你又说,只有接触到这一层,才算真正开始了解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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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所有书摊一字排开,沿文庙的广场,围了三面。这时已经11点多了,你说,等会就在附近找个店解决午饭吧。我感觉到肚子叫了一叫。
书市门票1元,平日文庙门票却要10元,我感到匪夷所思。再仔细一看,这一天香火的确不是主要的看点,所有来的人都围在一个接一个码满了书和旧物的摊位前。我想起这几年去过的艺术书展,也是一个接一个摊位,但和这里像是两种空气,连接着两个通道,互不来往。
你说,现在摆摊和淘书的已经是第二第三拨了,书市早上七点半开,第一拨六七点就来了,就站在文庙外面,敬业中学边上,“轧三胡”。“gah sae wu?”我被猛然听到的上海方言的发音逗笑,一路上你只和店家还有居民说话的时候用过几句沪语,还都用普通话翻译给我听了,这句半普半沪的话,你说得如此自然,我听得一头雾水。我又模仿了几遍,想体会对上海人是个什么味儿,无果。
每个人都在边走,边看,边翻。每个人手上的微生物都在通过书籍、旧书信、老照片、写满字的笔记本、画 、内部资料交换。
梦花街馄饨的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不过这符合 红店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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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经过顺昌路一带的时候,你又说起上海美专的旧址就躲在居民区里面,你让我想象一下,当时的师生、校董常前后排成一溜站在大楼梯上,楼梯的几何美感加上那时人的精神气更显漂亮。
我催着你快一点带我去看二手书店,我没想到上海会有。二手书店能在上海立足?要是可以,我也想开一家。以前去过香港和台北的二手书店,有能开成大规模连锁的,和诚品、方所一样闻名;更多的是“楼上书店”,租在多层或高层楼里,有的和店主的家合二为一。后者往往面积不大,但书架不少,像迷宫一样,好好逛也能逛很久,一般不设咖啡吧台。
到绍兴路的时候已经下午2点多,你边和店主联系边和我说,诗集书店今天没开,明室和会饮去参加愚人书市了,只有梅菲斯特能去。
梅菲斯特正是香港那种“二楼书店”,沿街没招牌,进了楼还要一边打手电一边爬台阶。门口放一张画,找对的人就会敲门,开门的是比我们早到的客人,关了门继续找书、看书,仿佛从未被打断过。
这里有一种“止语”的氛围,我也压低声音,用气声和尽量少的语词和你交流。不一会儿,听到你和店主说话,他有一点南方口音,让我感到亲切。我还有一种感觉,他对现在的学术气候不抱太大希望。也是,在他喜欢的媒介之中,书还是第一位的,不然不会开这店了。不过,我对这家店的兴趣只是出于对纸这种能承载远古信息的材料存有一种不愿看到它消亡的缅怀。我平时看电子书的时间已经超过了看纸质书的,看小红书的时间超过了两者加起来的,单卖新书的书店我基本不去。
我走到一块都是老地图的区域,见到一本1947年的《老上海百业指南》,一幅地图变成了一本地图册,每个紧挨在一起的商店、仓库、货栈、医院、学校、住宅都这么详细地记载着,就像大众点评的地图版,只不过是静止的。这里的人对于商业从来都是认真的,我默默想到。
一个人翻着,凑过来一位爷叔自动介绍起来,这本书的索引要怎么用,按地块、按马路的首字,按商业和公共场所类别,都能找到你要找的。不过这本书只记载了租界和华界的商业门面,像现在的中环、外环以外,还有浦东,都是没有的。我“哦”了一声,若有所思,“谢谢啊!”他笑笑,然后就戴上一顶贝雷帽,直接走出了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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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回到绍兴路上,你问,还回不回罗斯福公馆?我感受了一下自己酸疼的脚,“今天的步数已经够了,改日吧?”第二天,你的猫发了疹子,还拉肚子。连着几天,你的朋友圈只更新有关猫的消息。
我带着相机一个人去了不少地方,拍了照片,但很少拿出来。直到我开始有更成系统的作品发表,也参加了一些展览。有人在采访时问,听说我喜欢漫游城市,怎么没见过我漫游时拍的照片。我想也许现在是时候拿出来了。
寄给你的开幕邀请函用了其中的一幅画面,也许你可以把它视作我在陌生环境中的低语,但这里面已经包含了一点熟悉,只是还不够。
这几年虽然没什么联系,但我从朋友圈看到,书市已经告别了文庙,二手书店也关了、撤了很多。在隔离的日子里想起这些,觉得遥远,又觉得很想再见一面。
展览延期到下个月开幕了,天气再暖和一点,美术馆见。
摄影师自述
整个创作过程,强调在全新的创作土壤中开启与自我的平行对话,以散文式的拍摄手法描绘客观世界,在不受他者干扰的前提下,用影像回应噪音。身处图片过剩的时代,“低语”无疑是一种自省和独白。在城市漫游的过程中,坚持以沉浸式观察的方式构建事物间的新联系,形成独有的视觉逻辑。“低语”从来都不是羞于表达,而是临时离开舒适场域后与陌生环境的情感对冲,以及反复尝试用最熟悉的方式感知这个世界的有效途径。往往持续低语的结果是——沉浸而不知,回味且悠长。
摄影师简介
“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读者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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