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外出差时，忽闻一个坏消息，曾经的同事、20年前与我同一天到阿里参加工作的一位兄弟，因心梗突然去世。这个消息很突然，也使我很震惊：他才40岁出头啊！
在阿里这样一个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地方，偶尔有干部因心脏病、脑溢血等疾病突然走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在前段时间，在海拔4700米的措勤县也有类似情况发生。只是想不到这件事又发生在我的同事身上。
悲痛之余，还是心生很多感慨。感慨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感慨人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多么脆弱，感慨进藏干部的辛酸又有谁知、内心的苦楚又有谁能理解？
高原环境对身体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其实，上级对我们这些进藏干部尤其是高海拔地区工作的干部的关心关爱是不言而喻的。这种关心关爱体现在工资待遇、个人进步、政策措施、干部日常保健等方方面面，作为一名基层工作人员，我们充分感受到了温暖，我们也很感恩感激。
但是，在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前，人类的力量显得那么微弱。目前的科技水平，还无法完全解决高原缺氧、气压低对身体造成的伤害。这对于进藏干部来说，无疑是一种无奈和辛酸…
以我的亲身经历，缺氧、气压低对人的身体伤害是一种“温水煮青蛙效应”。刚到西藏那些年，自己还年轻，身体素质处于上升期，每次进藏有点高原反应也不必在意，休息两三天就好了。而那时的我，不顾亲戚朋友的百般相劝，执意要来西藏，执意要“远走高飞”。年轻时的心里只有一种想法：别人能在西藏待，我为什么不行？毕业分配时，自愿申请到阿里工作，当时也只有一种想法：孔繁森能待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
殊不知，缺氧、气压低对身体是一种慢性伤害。刚到西藏那两年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感觉自己还挺适应。不知不觉在高原时间久了，身体内脏就会逐渐变大，器官退化也比在内地快得多，而且这些改变都是不可逆的。随之而来的，就是红细胞增多、血脂粘稠、血压升高、痛风等症状，这些几乎是每个在高原久待的人司空见惯的疾病。尤其是高原性心脏病、脑溢血这类急病随时会威胁到人的生命。等自己意识到这些情况的时候，往往已经在这里生活了10年、20年，身体也已经摧残得差不多了。于是我们又在想，自己的青春都已经献在这里了，马上要退休了，咬咬牙坚持坚持到退休吧。于是，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也许有的朋友要问，在内地生活也一样会得病啊！高血压、痛风、心脏病这些病难道内地没有吗？不错，在内地生活同样会得病，人吃五谷杂粮怎会不生病？但我想说的是，我讲的是概率问题，在高原待久了这些疾病是易发病，得这些病的概率比内地高得多。而且，由于西藏的医疗条件跟内地相比差距还比较大，虽然硬件差距不大，但医疗技术水平跟内地没有可比性。而且西藏面积大、地理位置偏远，像阿里这些地方，人一旦得了大病、急病，医疗技术达不到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抢救也不可能有内地那么及时，很多人只能眼睁睁地走掉。比如脑溢血这种病，在这里抢救成功的机率就很低。
在阿里待了20年，现在终于理解了当初进西藏时亲戚朋友苦口婆心地劝说。然而，年少轻狂时做出的决定，后果也只有自己承担。
忠孝不能两全是进藏干部的常态
“自古忠孝不两全”，小的时候对这句话没什么感受。进藏工作这些年，才对这句话深有同感。
20来岁刚到西藏时，自己还年轻，没有成家、没有孩子，体会不到家人两地分居的痛苦。而且那时候父母正值壮年，身体都还不错，家里日子虽说清苦，但不至于愁吃愁穿。所以刚进藏时的我们，一心想着仗剑天涯、干出一番事业。尤其我这种农村出来的孩子，家里出一个大学生多么不容易，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衣锦还乡…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我们慢慢发现，当成了家、有了孩子，大多数进藏干部的家庭都会面临着一家人三个地方甚至四个地方生活的境地：自己在一个地方，爱人在一个地方，父母在一个地方，孩子在另一个地方。
首先，夫妻两地分居是一种常态。单职工的进藏干部，爱人一般都在内地带小孩，夏天孩子放假时偶尔能进藏团聚一次，年底休假时能回老家见一次，一年见面也就一两次。双职工的进藏干部，常见的情况是一个在县里、另一个在乡里，或者一个在这个县、另一个在那个县，一个在这个乡、另一个在那个乡，一年见面也没有几次。要知道，西藏的县、乡面积都很大，近的乡镇到县城的距离有十几公里，远的有几十公里、几百公里，有的双职工周末团聚一次也非易事。能够在同一个县城、同一个乡镇或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双职工，那简直是太幸福了，但这并不太常见。
其次，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父母的年龄也越来越大，身体也每况愈下。以前父母基本不用我们担心，每个月寄点钱回家，还很有成就感，还自以为很孝顺。但现在父母年纪大了，才渐渐明白，父母需要的不是钱、而是陪伴。父母生病是最揪心的时候，远在天边的我们深更半夜打电话、找亲戚、求同学，想尽一切办法、费尽所有心思，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但是除了干着急，我们别无他法。有句话叫“如果父母依旧辛苦，我们长大还有什么意义？”每次休假回家，看到父母日渐消瘦的背影、日渐佝偻的身躯，看到年迈的父母在田地里劳作…每次休完假返藏，日渐苍老的父母叮嘱再叮嘱，送到村口再送一程…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想到父母见一次就少一次，也可能这一次相见便是永别，每每这时就会泪流满面。更可悲的是，很多进藏干部都未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尤其是在前些年，阿里还没有通飞机，内地也没有高铁，回一次家少则需要三四天时间、多则需要一周时间。有的进藏干部父母得了重病，从西藏紧急出发，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见最后一面。那种骨子里的痛，不是亲身经历，谁又能体会？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此外，孩子抚养和教育的问题也始终是进藏干部的一块心病。所谓“养儿方知父母恩”，孩子从出生到上学，从长大到结婚，我们心里只有无限的愧疚。
由于西藏气候恶劣，很多女同志在西藏怀孕后因工作原因未能及时回内地休养而导致流产的例子，我身边有很多。有的女同志甚至造成了习惯性流产而导致终身不孕。而更为常见的是，孩子在内地出生后，很多男同志第一次见到孩子时，孩子都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很多女同志在孩子半岁时休完产假回西藏上班，第二次见到时孩子已经不认识了。当孩子陌生地看着你，稚嫩地喊你“叔叔、阿姨”的时候，相信每个为人父母的心里，都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还有，孩子长大，如果在内地上学，会面临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溺爱、管教不严的问题，会面临父母长期不在孩子身边可能造成的性格孤僻的问题。如果到西藏上学，又会面临教学质量不高、害怕孩子输在起跑线的问题。真的是进退两难。
好不容易等到孩子大学毕业，别人家的孩子父母有资源、有门路可以托人找个好点的工作，但进藏多年的我们在老家早已没有什么熟人可找、更没有什么门路可托，在孩子埋怨的眼神中，只能无奈地让孩子考西藏的公务员，继续走我们的老路…
说到这里，想起令我至今无法释怀的一件事：上四年级的儿子有一天告诉我，他写的一篇作文《给爸爸的一封信》获得了老师的表扬，老师夸奖他写得有真情实感，并在全班念了这篇作文作为鼓励。后来才知道，儿子在写这篇作文时边写边哭，整整哭了3个小时。作文内容如下：
尊敬的爸爸您好！
转眼间，从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一直到现在懂事，不知您陪伴了我多长时间，而我只记得您陪伴我越来越少，是因为我长大了，不需要管了，还是您的工作越来越忙了？这个想法像一团乱麻一样纠缠着我，使我终生都解开不了。
还记得有一次知道您要回来陪我，这个好消息让我很兴奋、很快乐、无法自拔，让我一天都处于恍惚的状态。等我上学回来的时候，看见家里只有一个大皮箱，妈妈说：“爸爸一回来吃了点东西、收拾了一下，就去忙工作了。”听到这里，我的心里乌云密布，本来高兴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带着有气无力的身体，唉声叹气地走向桌子写作业，边写边想：“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这样边写边想，就被会读心术的妈妈察觉到了。她说：“你别胡思乱想了，这样写不好作业，而且我跟你爸爸说了，他等会儿就回来。”听了这句话，我就飞快地写完了作业。
正好爸爸回来了，我高兴地迎过来说：“爸爸，咱们玩一会儿。”刚说到这里，爸爸就打断我的话说：“玩什么玩？等我忙完你们早就睡了，要玩找你妈玩，别妨碍我工作。”这句话让我的心完全崩溃了。我对爸爸的喜爱、敬佩、尊重…像一些灰尘碰到台风一样，无影无踪。
妈妈看到这个情景，就开一次家庭会。在家庭会上，我和爸爸被妈妈破口大骂了一顿。而我对爸爸更理解了，爸爸也对我更友善了。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爸爸，我想对您慎重说一句：“请您好好珍惜我和妈妈陪您的时间。”
祝：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压力变轻。
你的儿子：XX
后来才知道，儿子边写边哭，哭得很伤心，写完这封信时已经深夜12点多。小家伙擦干眼泪，再三嘱咐妈妈一定要把这封信用手机发给爸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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