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看不见的卫生巾

前几天去体检,意料之中,女士内科再次蝉联了最慢项目的冠军。吸取往次教训后,我进门先到内科贴条排队,随后各科室轮转一圈,回到起点,进度条只差一格了,肚皮也几乎贴住,前面还有十几个人在低头玩手机。时至中午,一扇门之外的男士内科空空荡荡,医生护士等着收工。有的女士等不及要去公司打卡,主动放弃了这一项,有的还在结结实实地等,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号牌,焦躁难掩。

实在无聊,我跑去体检前台提起了建议,既然女士内科项目这么多,做起来又慢,为什么不考虑多安排一个房间/人手/机器呢?前台笑道,谢谢您的提议,我们会记录下来的。我问,以前没人说过吗?前台保持微笑,有也是有的。我无功而返,回归那条漫长的队伍。这叫人很难不想起无数次电影、演出散场后,男士们都到外面叫车了,女士们还在洗手间外苦苦排队,极限二选一,除非我们愿意承受一路憋回家的痛苦。

卡罗琳·克利亚多·佩雷斯在《看不见的女性》的第二章里就提出了这个普遍存在的现象。如果没有人这样提出,或者说,读者不曾看到这种说法,很多人可能会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为什么又要找厕所呢,这是身在室外常对自己发起的不争气的责备。对此佩雷斯的回答是,在任何情况下,女性上厕所的次数都可能比男性多。比如怀孕会压缩膀胱的容量,比如女性尿路感染的概率是男性的8倍,比如任意时间段总有20%-25%的女性因为处于经期而需要频繁更换卫生工具,即使这些情况都不存在,女性如厕时间依然要比男性长一倍以上。(当然,如果此时一位尿频尿急的中老年男性站出来抗议,话筒给你,欢迎加入女性的日常。)在这些数据所构成的现实下,大部分地区的公共厕所仍然以一比一的绝对平等比例来设计。这真的合理吗,长长的队伍不曾消失。

如厕从来都是个大问题。在日结工群体中,从事城市服务行业的人通常以女性居多。比如我曾多次萌生打便利店夜工的念头,最终被附近没有24小时公厕的残酷事实浇灭。当然,男店员可以出门左转对着墙缝尿,我小时候也屡屡试着学习站尿法,即便学习成功,我又该如何考虑卫生问题和潜在的露天安全风险呢?印度、孟加拉等更多地区的女性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城市的公共设施规划似乎总在这些细微处为女性删去了一些可选项,除非我们中的一些人能做到像男性一样“优秀”。

另一个非常普遍的设计案例要从手机说起。智能手机的屏幕越来越大,确实是困扰我很久的一个问题。我在拥有一支6英寸的手机四年之后,发现市面上的新机不约而同变得更大了。当然,小屏手机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iPhone SE和mini,但选项真的屈指可数,而且mini也因为销售额远不如预期而在新开发的系列里被无情砍掉。整体来说,小屏的命运并不乐观。

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我最常给出的理由并不是没法一只手拍照或者一只手打字——这些我都默认用双手协作来完成了——而是,裤兜里放不下了。这就涉及到另一种日用品的设计。因为当我提出这种困扰时,某位男性友人在聊天群里直接回了一句,那你是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男士裤兜?

好的,我知道。早年间YouTube有个很火的短视频,一位身材精瘦的白人男性试穿了女士牛仔裤之后,才知道男女裤兜的差别有多大:他能从男士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一个钱包,一包烟,甚至一瓶啤酒,而女士裤兜却连一个标准的iPhone都要露出半个头。正如他惊讶于女士裤兜的尺寸一样,在此之前,我也无法想象男士裤兜能做到“应装尽装”。那么问题来了,我买过起码五条号称男友风的女士牛仔裤(因为它们比传统女士牛仔裤更宽松、不易勒腿),这些男友风牛仔裤为什么没有学到男裤的精髓呢?

《看不见的女性》,【英】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著 詹涓/译,新星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2年8月版

“未能收集到有关女性及其生活的数据,就意味着我们继续正当化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歧视——与此同时,我们却似乎根本看不到这种歧视。或者说,我们看不到它,正是因为我们将它正当化了,它太明显,太普通,太司空见惯,已经不值得我们再对此做出任何评论了。”

佩雷斯在后记中的这段话让我想到上野千鹤子访谈里的一个笑话。有媒体问她,国外那么流行MeToo,为什么日本流行不起来?上野对此非常生气,日本有那么多运动,只是你们不 道而已啊,到底是我们没运动,还是你们没 道呢。她顺手举了一个相关新闻被领导以没有价值而被砍掉的例子。这组对话同样很好笑,又很无奈。显然,被看见从来不是易事。

丽贝卡·特雷斯特在《单身女性的时代》里说起过,她在写这本书的期间,有一位颇声望的导师建议她,书里面一定要有很多很多关于性的有趣故事。因为他向她保证,当男性翻看一本关于单身女性的书时,这一部分才是他们最感兴趣的。哈,又一个好笑且无奈的插曲。

《单身女性的时代》,【美】丽贝卡·特雷斯特/著 管燕红、贺梦菲、薛轲/译,山西教育出版社·理想国,2022年5月版

写完以上段落的几周后,一个新的讨论出现在 上。当个别女性在社交平台倡议高铁等交通工具售卖卫生巾时——仅仅是售卖,绝非免费提供之类的倡议——很多人就此提出了反对意见,并把这个话题送上了热搜。当然,反对者有男也有女。有的女性经期一向准时,无法理解那些经期混乱的同胞,有的女性自觉习惯了准备私人物品,无法理解那些出门不准备的人,而男性几乎没有体验经期的机会,自然觉得这并非一种必要的东西。卫生巾是否必要?在 友的提示下,我搜索了早已提供售卖卫生巾服务的“昆铁+”小程序,点开“列车点餐”,日用品一行里,某款锅巴的累计销量是2775袋,辣子鸡2124袋,一包单价为6元的某国产品牌卫生巾的累计销量是12043包,余量2包,需求量超过了列表里一半以上的零食,虽然比不过盒饭、瓶装水和纸巾这类销量10万+的“刚需”,也与扑克牌的累计销量(14735副)持平。就这组数据来看,似乎怎么也无法得出卫生巾不必要的结论来,相反的,甚至可以进一步考察它是否属于必备商品。数据总是能或多或少地反映一些问题,却从不大摇大摆地展示或言说,它需要我们主动去留心,去看。而看见,从来只是第一步而已。

说到“看见”,我想起另一个关于卫生巾的常见案例。在东亚文化下普遍起来的很多便利店里,购买薯片、牙刷或杂志,会获得一个白色包装袋,如果购买女性用品,则会获得一个黑色包装袋,这种做法的本意是保护女性消费者的隐私,但背后的根源还是地久天长的月经羞耻。问题又来了,当大多数人都清楚白色和黑色的区别时,黑色包装袋中的女性用品到底是被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呢?也许对一部分人来说是视而不见,而对于另一部分人,大概一辈子都不曾注意或好奇过,那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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