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好风向标再开工

这是一个新月如镰的春夜，白日的喧嚣已被弥蒙的夜色覆盖了，煦暖的和风徐徐吹送着，空气里隐约飘荡着草木萌芽的鲜香，清润而舒爽。如此春意融融的夜晚，最适宜“欹枕看星渡，开窗抱月眠”了。

刘永智半开着窗，斜靠在床头，抱着手机翻了翻微信朋友圈，正准备躺下休息，手机突然响了。“刘队长，印刷公司出事儿啦，废气扰民，香香家园的居民把公司大门堵了，情绪都很激动，赶紧来吧……”执法队员赵小松向刘永智汇 ，语速很快。

印刷公司？刘永智想起来了，在建民路上，从事马口铁来料加工印刷，就是在表面镀锡的铁皮上印刷图文。

印刷公司门口，三五成群站了二三十人。

“这味道，谁能受得了？况且家里还有小孩呢，呼吸这气味儿，不要生病的？”

“我家老爷子，闻到你们厂里那股怪味，就咳个不停。咱们换位思考，如果你的父母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你怎么想……”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大声叫嚷着，火药味很浓。

刘永智穿过人群，在公司大门里侧，看到了公司副总经理肖玉兰，她大概被这阵势吓住了，不停絮叨着：“今天晚上，我们已经停产了，放心，不会有气味啦！”不过她的声音不够洪亮，全被纷乱的熙攘声淹没了。

赵小松见刘永智来了，赶紧凑过来，靠近说：“有人还通过微信和电话举 到市局了，信访办刚才来电话说，今晚接到8个举 啦！”

必须赶紧缓和群众情绪，稳控事态。

刘永智站到稍高的台阶上，敞开嗓门，先自 家门，随后态度诚恳地说：“我很理解大伙的心情，我们一定会维护大家的权益。之前，我们对这家公司检测过，排放的废气是达标的，现在看来，仍存在达标扰民问题，请放心，我们会督促彻底整改……让企业整改，那也要给点儿时间吧，一晚上也不可能完全解决了……今天晚上，企业停产了，咱们先回去休息吧！”

一阵议论声后，有位鬓发苍白的男子朝刘永智走近了两步，说：“我们知道，堵在这儿，不合法！但也是迫不得已。我们业主微信群里，有人说先前举 过，你们也很快处理了，不过今天呢？气味又这么难闻。堵厂门，无非是希望企业更加重视，赶紧把问题解决喽！”他讲起话来不紧不慢，有礼有节。

“放心放心！接下来，我们一定会加紧整改，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肖玉兰说。

刘永智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番，众人的火气消失殆尽，才各自散去。

这么多群众突然堵厂门，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刘永智心里纠结着。虽然已经是深夜11点多了，但刘永智还是决定进公司看看。先查看废气治理设施，风机还在轰隆隆地响着，说明设施运行是正常的。

不过刘永智头脑倏地冒出一个猜测：“晚上他们会不会偷偷停运过？那样废气直接排放，必然影响到附近居民……”

刘永智把赵小松拉到旁边，嘀咕了几句，赵小松说：“不是不可能，这家公司安装了用电监控，废气治理设施运行情况可以倒查的。”

“明天早晨上班，咱们先去调阅监控系统，查看用电曲线！”刘永智低声说。

走到调漆车间门口，有灯光从木门罅隙间透出来。“这些小问题要注意。”赵小松指着木门，对肖玉兰说，“密闭不够严实，这几条缝隙，会造成废气无组织排放。”

烘干车间虽然没有加工作业，但车间门竟然敞开着。“务必保持关闭状态，这样开着，残留的废气不就跑出来了吗？要叮嘱员工随手关门，最好安装两道门，最大限度防范废气逃逸。”刘永智说。

肖玉兰连连点头，一一记下来。

他们来到公司会议室，肖玉兰仍心有余悸，面色苍白。刘永智和赵小松刚坐下来，公司总经理马建刚也从家里赶来了，坐在会议桌对面，絮叨着：“咋会这样呢？”

“很简单嘛，香香家园年前交房的，年后居民陆续搬进来，之前天冷，人们不开窗，今天气温突然升高，都开窗睡觉了，加上东南风，刚好吹向香香家园……”赵小松分析得头头是道。

“公司成立9年了，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这样的，难道说他们搬来了，我们就有错了？”马建刚梗着脖子说。

“别去纠结这些了，现在小区建成了，在你西北向，相距不到200米，事已至此，关键是接下来如何解决问题，要想法子。”刘永智说。

“前几次被举 后，我们已经很注意了。你们检查说，蜂窝状活性炭吸附效率不高，我们就赶紧更换了颗粒碳，碘值800，算高品质的吧？后来又请专家指导，说废气经过活性炭时停留时间短，吸附效率不高，我们就换了小功率的风机，当前废气停留时间至少1.2秒钟，治理效果确实比原来好多了！”肖玉兰轻柔地插话说。

“虽然效果好了，不代表还没有味道，油漆中的稀释剂易挥发，嗅阈值偏低，人们的嗅觉往往更敏感。”赵小松说。

“我考虑，单纯活性炭吸附，污染物去除率恐怕还难以保证，建议你们明天就请专家，研究研究如何完善，比如，再加一道光氧催化或者低温等离子废气处理设施……”刘永智说。

马建刚表示会认真整改。不过，对于接下来会不会还有举 ？怎样应对？马建刚支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

“当前，建议你们适当压缩产能，等整改好了，再开足马力嘛！”刘永智说。马建刚上答下应着。

送走刘永智等执法队员，肖玉兰跟马建刚汇 说：“压缩产能不行哟，这个月生产任务本来就紧，咱们再减产，怎么可能按期交货呢？”

“我也不想压缩产能呀，可现在又有啥法子呢？”马建刚一脸无奈。

“要不安排人，常去香香家园转转，闻到异味了，马上采取措施。”肖玉兰说。

马建刚微微点了点头，转而又反驳道：“那恐怕不行，在香香家园闻到了，说明废气已经飘过去了，肯定又会有信访，咱们要提前防范。”

咋提前呢？肖玉兰想了好长时间，说：“这样行不？在办公楼楼顶装风向标，只要刮东南风，咱们就要当心，大不了烘干车间临时停一停，估计也不会影响全厂生产。”

“好！好！这个办法好！安排门卫老张专门盯着风向标！明天早上，装好风向标再开工！”马建刚一阵兴奋。

刘永智离开印刷公司时已是凌晨，他开着私家车往回走，半路上，他突然把车停下来，拨通了赵小松的电话，“我想了想，上次检测是两个月前了，而且仅测了有组织排放，明天，咱们再测，组织两拨采样人员，一拨爬烟囱，测有组织排放，看看废气治理设施的实际效果，一拨测无组织排放，检验车间废气收集情况，两拨同步进行……”

“他们更换了活性炭，治理效果应该更好了，估计没啥问题的。”赵小松说。

“效果好与不好，不能估计，必须用数据说话。”刘永智语气坚定，“明天采样期间，要关注他们公司是不是满负荷运行，否则样品咋能反映废气排放的真实情况？”围绕采样分工、布点等细节，他俩又商量一番，挂断电话，各自回家。

次日，在局信息监控中心，刘永智说明来意，要查看用电监控系统。中心主任当即回答：“废气治理设施应该是正常运行的，否则会触发 警，手机短信发送给你们！”

为了查实查准，他们还是打开监控系统，在搜索栏输入熙美印刷公司的名字，几条曲线立即呈现在大屏上，生产工艺、治理设施等用电情况一目了然。昨晚11点前，曲线基本平稳，没有出现断线或者凹陷等情形。

排除了废气治理设施不正常运行的嫌疑，刘永智和赵小松又紧着协调环境监测人员，带着采样设备，前往印刷公司。近11时，风向标已安装到位，矗立在楼顶西南角，站在厂区抬头就能望见。公司还为门卫老张配了强光手电筒，便于夜间观望。

公司正在满负荷生产，刘永智立即组织监测。有的人负责废气有组织排放监测，拎起收集废气的苏玛罐等采样仪器，沿着烟囱盘梯，爬上10多米高的采样平台。有的人负责废气无组织排放监测，把采样设备架设在烘干等车间门外1米处，1.5米的高度……

下午，印刷公司请来两位专家，专题研讨废气治理设施优化措施，刘永智和赵小松也参加了。整整一个下午，根据公司使用的溶剂种类和用量等，反复推敲，专家提出两种解决方案。

方案一，配备蓄热式热氧化炉，通常简称RTO，把废气加热到760℃以上，氧化分解。直白地说，就是把废气直接烧掉。

方案二，加装5套低温等离子废气净化设备，在外加电场的作用下，使复杂大分子污染物转变成为安全物质，再串联水喷淋处理装置净化尾气。

“需要投入多少费用呢？”马建刚问。

“第一种，设施投入要300万，第二种，估计50万吧。你们公司的废气风量大、浓度低，第一种更适用。”专家回答。

马建刚和肖玉兰顿时面面相觑。“上个月，刚刚花了410万更新了两套烘干设备。如果采用第一种，又要投入这么多……”肖玉兰嘟哝着。

“同样使用油漆，家具厂产生的废气都是有机物，采用第二种方案，会有很好的效果，但你们公司排放的废气成分十分复杂，还含有无机物，第二种的效果不敢打包票。”专家补充说。

马建刚双手抱着水杯，微微皱起眉头，不吭声。

“你们再商量商量，建议从保障企业长远稳健发展的角度，多想想！”刘永智劝导说。

马建刚从鼻孔里嗯了两声。

刘永智知道，他们公司近几年效益不错，可是突然拿出一大笔钱配备治理设施，显然有些舍不得。不过，利弊得失，容他们考虑考虑吧。

翌日上午，废气检测 告出来了，有组织和无组织排放均符合国家标准。之前的信访件要书面答复，刘永智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起草答复意见。同时，他让赵小松写一份情况说明，连同检测 告，张贴到香香家园公告栏，广而告之。

印刷公司的门卫老张和老伴吃住在传达室，自从装了风向标，老张更忙活了，每隔两小时，都要朝风向标望一望，睡觉休息时，会让老伴临时顶班。

前3天，一直刮东风，风力比较大。马建刚和肖玉兰有些窃喜，“治理设施暂时不改造，不也没事儿嘛！”

第4天傍晚，东风转南风。风向转变期间，公司临时关闭了烘干工段，不过时间不长，也就个把小时，基本不影响正常生产。

虽然接连几天没有接到关于印刷公司的环境投诉，但刘永智心里并不踏实，电话催促马建刚抓紧整改，马建刚张口闭口都是“马上马上”。马上马上，听来很主动，还给了对方一片希望：很快了，稍安勿躁！可是马上到底是多长时间呢？3天还是5天呢？没有确切答案！因此，马上马上，只不过是安慰人的口头禅罢了。

第5天，印刷公司热闹了。早班工人刚换班，风向标指向了东南，烘干车间6名工人只得去休息室，抽烟、喝茶、聊天。临近中午，风向标还是不肯转个方向。马建刚有点儿急，半成品差不多填满两个烘干车间了，这样下去，整个生产线都要停了。他每隔10分钟打电话到门卫室，问了3次，趁着中午暖阳，干脆到厂区踱步，不时抬头观望风向标。1点多钟，风向标总算转了：向东略偏南。烘干工段立即组织生产，马建刚这才去食堂吃午饭。

饭后，马建刚正在剔牙，老张气喘吁吁地跑来，“变了变了，东风、南风，风向标转来转去……”马建刚跑去看，果然，风向标像拨浪鼓一样，胡乱地摇头晃脑。

停工，全线停工。

全厂93名员工原地待命，一直到4点多钟，才复工。

“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春天，东南风是主导风向。”肖玉兰悻悻地说，“建议还是抓紧改造治理设施。”

马建刚点点头。“当前资金链紧张，最好选择第二种方案。”

“咱们排放的废气本来就达标的，再配套第二种方案，应该没问题！”肖玉兰说。马建刚表示认同，于是找了3家环保工程公司谈判、比价。

连日来，风向飘忽不定，生产停停开开，有一天竟停开了4次，这让马建刚心烦意乱。

恰在这时，又出意外了。那天一早，香香家园30多位居民又堵在厂门，群情激愤，气势汹汹，“你们真整改了吗？为啥还有气味，后半夜呛得根本没法睡！”“把检测合格的 告贴到小区，纯粹忽悠我们……”甚至有人扬言，在业主群发动更多人，去县政府上访去！

原来，门卫老张昨晚受了风寒，吃了感冒药，睡得太深，而老伴刚好也不在，后半夜他没醒，估计那个时段恰巧刮了东南风……

马建刚趿拉着拖鞋，躲在门卫室门口，心神不定地搓着手，絮叨着：“早点儿装上有自动 警功能的风向标就好了。”

刘永智没好气地瞥了瞥他，斥责说：“你还在想什么呢？接下来，到底咋整改？”他指了指大门口旁边的台阶，“赶紧跟大伙好好去说说吧！”

马建刚缓了缓神，站上去，先是道歉，讲述了按照风向标组织生产的情况，又向大家 告废气治理设施整治准备情况，最后信誓旦旦地做出保证。在刘永智的帮衬下，耐心沟通了两个多小时，马建刚感觉嗓子都冒烟了，人们的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众人散开时，有人冲马建刚喊道：“再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还要来……”

整改不能拖延了，赶紧选定一家环保工程公司，准备签合同了，马建刚又纠结起来，“第二种方案，虽说治理成本低，可是万一达不到效果呢？几十万投入，岂不打水漂了？”

马建刚犹豫不决。刘永智虽然建议采用第一种方案，上RTO，毕竟可以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但考虑到公司近期资金周转方面的压力，也一筹莫展。

该咋办呢？赵小松头脑灵光，“我听说，二中队那边，有家集团公司调整产业，3年前上的RTO要淘汰拆除，7、8成新呢。”

刘永智当即从找来电话，打过去，没想到对方苦于找不到下家，正犯愁呢。这台设备跟印刷公司是否匹配呢？当天下午，马建刚带了专家和技术人员赶过去，仔细查验各种参数，又研讨分析，认为基本吻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142万的价格买了下来。

从那家公司拆来设备，重新组装。仅半个月时间，RTO就点火运行了，又经过半个月调试，运行正常了。自此，信访举 果然销声匿迹了，公司生产自然也正常了。这天，刘永智到印刷公司对前期信访问题“回头看”，刚下车，就望见楼顶的风向标随风旋舞。马建刚畅快地说：“风向标不拆了，留着做个纪念，也给我们经常提个醒：紧抓环保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刘永智顿时忍俊不禁了，朝马建刚竖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