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爱情（小说）

煤城有条垃圾街，所有的垃圾清扫车都在这条街上集结。这里不脏，甚至是煤城最干净的地方，但是煤城人习惯称呼这条街为垃圾街。群体习惯韧性很强，似乎没人提倡，但是煤城人坚持称这条街为垃圾街，也许会传播几代人，或者千秋万代。

每天下午，一位体态苗条的中年女士，把头发盘起来，准时站在垃圾街头，笑眯眯地望着过路人。有人路过，随口对她说：你好看，是煤城最好看的。也有人故意走到近前，对她笑笑说：你不丑，挺好看的，当年煤城话剧团排演第二次握手，演女主角丁洁琼的演员也没你好看。

中年女士笑盈盈地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人家，接钱的人说声谢谢，转身去树荫下还给她姐姐。

有俩过路的女人，看见了这番情景，低头相互嘀咕说：臭不要脸，街头打赏。这是什么事呀，真不像话！听说有花钱买点赞的，这个人买夸自己好看，脸也太大了，多虚荣啊！

买菜回来的街坊刘大姐不乐意听，走上前搭茬儿说：你们是过路的吧，不是垃圾街人不知道情况。袁青如今就这点念想，街坊四邻还能帮她啥，尽量满足她呗。

俩女人瞥一眼刘大姐，不高兴地低声说：哪轮着你管闲事？操心不禁老。两个人带着气愤，走到中年女士（袁青）身边小声说：你真丑，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袁青听她俩恶狠狠地说自己，害怕地朝后躲，拌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痛哭起来。刘大姐和她姐姐赶忙跑过来，连声说：你不丑，你好看，一点不假，袁青真的好看。可是不管用了，她哭着哭着，开始抽搐，瘦弱的身体就像一片飘逝的落叶。

三十多年前，袁青是煤城垃圾街的美丽天使，也是煤城高中女学霸。许军伟是班长，保送大学名额就一个，在袁青和许军伟两个人中选一。一个名额，让袁青和许军伟很为难，俩人来到秘密约会地点，默不作声。

袁青先开口说：你喜欢研究哲学，这个名额给你，我留下找工作，照顾你父母，等你大学毕业回来。 许军伟着急地说：这可不行，按成绩保送名额应该给你，就算不用保送，你也能考上大学，放弃高考太可惜了。

袁青说：我俩都走了，你有病的父母怎么办？我贫血，正好在家调养身体，可以上电大拿文凭啊。许军伟的眼泪抑制不住，泪眼朦胧地看着袁青，哽咽着说：袁青你真好看，真好看。

许军伟上大学走了，袁青找到工作上了班，业余时间读电大。她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姐姐，干脆搬到许军伟家，悉心照顾二老。不到两年悄悄改口，冲二老叫了爸妈，未来的公婆也很满意袁青。煤城垃圾街有这个习俗，男女对象相处感情深，都提前改口（向对方二老叫爸妈）。

许军伟在西南读大学，家境清苦没有足够的路费，四年没回过家。本科毕业考上研究生， 到时途经没煤城，顺便回家看看。

四年未见，袁青和许军伟这对恋人，彼此都长成了大人，见了面有些不好意思。许军伟的父母拿袁青当亲闺女，父母的意思是让他结婚之后再去读研，袁青听见心里的一团火烧红了脸。许军伟却皱起眉头，冷冷地说：这可不行，不能这么办。我刚考上研究生，还有许多事要做，没有结婚的计划。

袁青比四年前更美了，长长的秀发随风飘起。许军伟吞吞吐吐地说：煤城太土了，现在大城市女人都时兴“山口百惠头”，长发不好看。再说，你嘴唇为什么不涂口红？你贫血，嘴唇没有血色不好看。许军伟说完，转身上了火车。

袁青依然照料许军伟的父母，盼着许军伟回来，但是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天深夜，袁青打开灯，坐在床边，开始重复一句话：我不好看，不好看，我丑？我傻？

多年后，许军伟当了处长，老婆是白领，孩子是学霸。袁青孤身一人，靠低保生活，退休的姐姐有时候过来照顾一下。她的世界非常简单，简单得让人心疼。袁青永远戴着口罩，不让人看见自己的嘴。她只想问一句垃圾街的邻居，全煤城人，乃至全世界人，我好看吗？真的，你们实话实说，千万别骗我。

春夏秋冬，阴晴冷暖，袁青天天站在垃圾街头，默默询问来往过客：我丑吗？我傻吧？匆忙的人不理睬她，也有人讨厌唾弃她。知情的人，同情她的人，走过去说一句：你好看，你不丑，真挺好看，你不傻。

旁人看她笑眯眯的样子，转过身去很伤感。本该送孩子上大学的年纪，可是一个人孤零零，生活在幻觉的荒漠里，走不出来。袁青只想证明自己不丑，也不傻，证明自己对许军伟的痴情没错。

许军伟提拔到副局级，到了不能再提拔的年纪，这天傍晚，一口气没上来就病倒了。许军伟感觉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要求见袁青一面。袁青离开垃圾街，戴着口罩坐在病床边，默默无声。许军伟虚弱地说：袁青，那年我在火车站说了几句浑话，你就戴了三十年口罩？我真浑啊，把口罩摘下来吧，我想看看你的脸。

袁青的手臂微微颤抖，依然戴着口罩，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袁青别信我的鬼话，你好看，你的嘴不抹口红也好看。说你丑，是我骗你的，我变心了，背叛了爱情，自然要骗你。你怎么就信了我这个白眼狼？一信就是三十多年，你可真傻呀！

许军伟虚弱得不能再说话，闭上了眼睛，生命指标渐渐归零。袁青走出医院，摘下口罩，从嘴里拿出一块白色的小石头，上面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是他的新娘”。

姐姐看见她没戴口罩，赶紧跑来，用围巾遮着她的嘴。袁青轻轻推开姐姐说：他走了，我等了三十多年，今天他走了！说完嚎啕大哭。姐姐问：你还戴口罩吗？她说，他亲口说的，我不丑，我的嘴唇不抹口红也不丑。

姐姐不高兴：他这人可真行，一句话，三十多年才说，一张石头嘴。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姐姐，将那块光滑的小石头扔在路边，却立即后悔了，又去寻找。然而，那枚白色的小石头不见了，直到天黑了也没找到。

煤城恋人热恋时，至少去一趟垃圾街，站在街头一块磨得铮亮的石板上沉思一会儿。那块石板是袁青等待许军伟三十多年，磨得凹陷下去的。爱情是神圣的，爱情也是丑陋的，倘若我们不敢承认爱情也可能丑陋，那么我们或许就是伪君子。

恋人们默念着这段话，然后走出垃圾街，拥抱深吻。回头一看，后面排着长队，有煤城本地的，也有外地游客，恋人们都要到那块凹陷铮亮的石板上，默念那段话：爱情是神圣的，也可能是丑陋的。然后期盼自己的爱情根深蒂固，不轻飘肤浅，不虚伪腌臜。

煤城的恋人们，为了向袁青致敬，纷纷戴上口罩，口罩上印着这样的字迹：你不丑，你不傻，你有爱。还有人戴的口罩上印着：丑陋的爱情。这五个字引发了煤城人的争论，人们持不同观点，争论甚至是吵架异常激烈。

后来，相信爱情派和怀疑爱情派，谁也说服不了谁。渐渐地也疲劳了，倦怠了，要吐了，争论的新鲜感荡然无存。忽然有一天，煤城人听说袁青离开煤城，去了黑龙江鹤岗她二舅家长期居住，不再回来了。人们借坡下驴，一哄而散，不再争论爱情，该干啥干啥去了。

煤城人一如既往逛街、喝酒、赚钱、吹牛、打麻将、刷抖音、泡澡、飙车、闲待着、无聊叹气、胡思乱想、借钱、显摆、躲债、嗨歌、串门儿、跳广场舞、嫉妒、杠精、沉思、卖单、望天、闹心、打架、做梦、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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