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王
破烂王上小学二年级，交不起两元学费，心里郁闷，就回家了，死活也不愿再去学校，跟着他父亲种庄稼，几年功夫就成了一把好手。他也很能吃苦，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拉了一辆架子车，一个人去了三趟韩城，来回六十华里，硬是把白石灰拉了回来。然后和他父亲两个人盖了两座关中大瓦房。这白石灰刷的墙，可就是白，不是一般人家里的那种泥坯的墙，灰扑扑的死难看。
破烂王机灵。修水库的时候，要去六七里之外拉沙子，沟里的路难走又费力。破烂王就坐在路边等，有手扶拖拉机经过，直接跳了上去，把架子车上的辕绳往车厢上一挂，人只需要掌握着辕就可以了，不费力气还速度快。这路太陡，手扶拖拉机突然陷进了一个坑，架子车由于惯性却还一直向前，这一旦戳上来，还不把破烂王扎透？架子车瞬间成了碎片，拖拉机手不敢往后面看，只怕见到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却听到沟下面的河里，破烂王在大声喊:吓死我了！这家伙在撞上来的那一瞬间，毫不犹豫地跳了出去，一下子跳到了河里！
他在河里的时候，手里抓到了两个暗绿色的啤酒瓶子，这玻璃洋玩意儿在那时的农村很少见。破烂王把它抓在手里，很珍惜地放到了车上。后来他拿着到了废品收购站，一个瓶子竟然卖了两分钱！这大大激发了他的灵感，决定捡垃圾卖垃圾。他觉得这是一个有前途的事业。况且废品收购站不限啤酒瓶子，废纸、铁钉、旧家具，什么玩意儿这都要。
当他赚到十元钱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注定是要做个捡垃圾的，决心把它当做事业去做。很快他有了黑白电视机、飞鸽自行车、蝴蝶手表，给老娘买了凤凰缝纫机，家里也盖了一院瓦房，讨了方圆十余里最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他捡垃圾上了瘾，已经不缺钱了，他就是喜欢，不捡垃圾心里不舒服。而且他觉得农村的天地太小了，他要到城市去发展，九十年代是垃圾最疯狂的时代，他捡垃圾，曾经创下过一天三千元收入的记录。很快他富甲一方，八面威风，成了很多年轻人心中的偶像，被称作破烂王。但他就是不肯开个废品收购站，因为他要自己动手捡，他捡的是一种感觉。很多年以后，他依然在捡垃圾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在捡起儿时的梦。
但他就是不允许儿子出来捡垃圾，他要让他们上大学，弥补自己当然没能上大学的缺憾，他觉得自己如果能够上下去，一定会考虑清华大学。虽然他只上了两年半学，但在他上学之前的梦想就是能够考上清华大学。但他已经没有了机会，他只能把机会给他的儿子。
他已经是儿子心中的偶像了。儿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立下了雄心壮志，要像他父亲一样，做个垃圾王子。这令他感到苦恼，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儿子初中毕业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知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卖葱儿卖蒜，老子挖煤儿掏碳，老子做盆儿做罐，他们家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垃圾啦！
这几年他总是心怀怏怏，原因有四:一是儿子和他一样成了破烂王，没能按他想象的考上清华大学，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虽然儿子大有父风，干的风生水起，积累下巨大的财富，不是当年的他所敢比的；二呢，就是他们的家，儿子不自己动手捡垃圾，而是开了废品收购站，运送垃圾也是有了小货车，他却认为儿子没有境界，自己不动手捡垃圾称什么垃圾王？三是家里虽然装饰的富丽堂皇，却给人一种土包子的感觉，特别是豪华宽敞的大门边上挂着牌子上的几个字:废品收购站。一看见这几个字儿，他就觉得扎心。
最后一个原因，也就是最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自己年纪大了，家里也有钱了，儿子不允许他捡垃圾了，觉得有损自己的身份。可是他心里想，你又没上清华大学，有什么身份？你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我捡了四十多年的垃圾，我现在捡垃圾，怎么就是丢你的人了？
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很微妙很奇妙的，做贼的人，家里就是再有钱，只要有机会，他还是忍不住想偷。偷到最后就成了一种境界，是会上瘾的。偷东西偷钱偷情偷人偷心，不偷他不舒服。有个贼去派出所办事，看到民警的手机在桌子上放着，顺手就拿走了！这可不是什么胆大包天，那是他真的偷出了境界，有好机会不把握，那就不是一个好贼。后来因为这个事进了监狱，这位痴心不改的贼说:你们都不懂……这个事儿我没错！
爱读书的人，都是硬脖子，千刀万剐他不害怕，想让他招供那是不可能的，你看文天祥，颜杲卿……多了去了。对付这些人，满清十大酷刑也不管用，最好的逼供方法就是:关在监狱里，不让他读书，也不给他纸和笔，让他心里痒着去。三天之内保管乖乖就范，他还得求你给他一本书看；你让他看了，他对你感恩戴德，让他向东，他绝对不敢向西，只怕把到手的书没收了。
好多因爱成痴、成癖的人，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君不见民国的大师金岳霖，只因看了林徽因一眼，就此痴癫，终生不娶，永远要做林徽因的邻居。邻居已经有人居住了，也要花上几倍的钱，把人家的房子买过来自己住。打住，此事与淫秽无关，喜欢就是喜欢，仅仅就是喜欢，一生一世只想多看她两眼。即使林徽因去世以后的某年某月某日，金岳霖忽然大宴宾客，政要名流皆至，以为他终于要结婚了，今晚就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宴席开始，金岳霖举杯曰: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破烂王的脾性大抵如此，不让他捡垃圾，那可不就是要了他的命吗？一方面他心里痒痒着，看到了垃圾，恨不得以猛虎扑食之势抢到手中，心里就格外舒坦，被人捡走，牙都恨的痒痒，觉得自己愧对破烂王这个称号，垃圾在眼前竟被其他人拿走，这不是自己的风格。另一方面，他怕儿子啊。见到老父不顾自己的体面，竟然还敢去捡垃圾，罚你三天不准去垃圾站里看！
垃圾王心情郁闷，五内纠结的怨气太重，就此病倒，在床奄奄一息。儿子去给他请医生，垃圾王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想看看有没有垃圾可捡。今日的合阳，被誉为中国最适宜人居住的县城，马路宽敞，景区众多，环境优美，干净整洁；即使是乡下，村村巷巷都是水泥马路，有专门的垃圾清运工，你想捡个垃圾是多难的？谁家有垃圾能让你捡啊？儿子也基本上把附近的垃圾都垄断了，家家户户一有垃圾就找他儿子，没有垃圾王的份儿。
垃圾王想起那些年捡垃圾的风光情景，多么酣畅淋漓，多么尽情尽兴，而今连一片废纸都找不到了，这是令人多么伤心的事啊。他含着泪，踱着步子，两只眼睛发着绿光，就像穿越沙漠的人寻找着水源、就像饥饿的人找寻着馍馍一样，村里人都看得是毛骨悚然，那就像一只十多年都没进食的老虎，呲牙咧嘴地要吞掉十只小肥羊！
前面有一户人家儿子结婚，除了一万响的鞭炮，还有两个二十响的炮墩子。这两个炮墩子刚一点燃，破烂王的病痊愈了。他如同一只发情的猴子，且力大无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手提起一个炮墩子，就往自己家里跑。
这家人的亲朋好友无不欢声雷动:敢把炮墩子提在手上来放，闻所未闻之事啊。还是这家的年轻主人，也就是新郎有本事，请来了这样一位能人异士来表演助兴！婚礼马上开始，气氛已经提前达到了高潮，新娘子含情脉脉地偷看了新郎一眼，感觉自己的老公果然很帅，以前看来真的是小看他了，不由把他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砸了一粉拳，参加婚礼的人更是尖叫声声，那些年轻人口哨儿打个不停。
令人谈之变色的美洲豹也没有破烂王这么敏捷，还没有人回过神来，他已经跳上了垃圾库房的屋顶，同时一个炮墩子进了垃圾堆里，腾出来的手紧紧抓住了屋檐，另一只手把另一个炮墩子也丢了进去，然后手也攀住屋檐。他就像一个秋千，来回做着钟摆式运动，越荡越高，借着惯性，一下子钻进了垃圾堆。
那一刻他舒坦无比，冬天抱着大火炉，夏天吃着冰激凌。他脸上荡漾着幸福，和他儿媳妇给他家添了孙子时还要幸福的笑。儿子把医生请来了，他又成了病秧子，躺在床上不断地呻吟，心里却在暗暗发笑。医生给他把了脉，说他一切正常，应该是闲得蛋疼，建议他假如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村里那些年轻妇女去学着跳广场舞。
他在心里暗暗地惊叹:真是神医啊！但他依然看起来很痛苦，像一头得了瘟疫的猪一样奄奄一息，嘴上也还在说着，大夫，我还有救吗？他儿子赶紧对医生说，救救我爸，多少钱我都出了！医生说，放心吧，到了我这儿，啥病都不用担心。我给他开上几副调理脾胃，滋阴补肾的汤药吧！
那个夜里，破烂王家的垃圾站起火了，烈焰腾空，火光冲天。村里人都迅速披上衣服，赶到他们家来救火，却看到破烂王站在火光里，他的儿子跪在地上大声喊叫:爸，你快出来！村里人都明白，白天破烂王捡的两个炮墩子刚点燃，就被他拿回家扔进了垃圾堆，闷了几个小时，起火了，也引燃了整个垃圾站。但破烂王为什么不跑出来？他的儿子为什么要跪在地上？没有人能想明白。
火势越来越大，破烂王依然没有出来，他似乎并没有痛苦，相反看起来很舒坦，而且还在大声唱着歌儿，歌声很清晰，那是成龙的《真心英雄》: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埋破烂王的那天，破烂王家里多了很多垃圾，要来客人，放在家里显得不雅观，管事的就安排两个后生把垃圾扔到沟里去了。村里人都说，要是破烂王还在的话，肯定不舍得把这些垃圾扔掉。当时棺材还在灵堂前放着，磕头的一个本家小孩儿说，他听见棺材里有响声。破烂王肯定是死透了，那天的大火把他都快要烧焦了，就怕有老鼠钻了进去，可得把那东西处以极刑。
村人打开了棺材，不由面面相觑:破烂王焦黑的尸体，竟然努力地想坐起来，手保持了一个使劲地往外伸的姿势，看样子是想把那些倒进沟里的垃圾捡回来……
（2019年7月21日初稿，2021年11月11日修订，多谢冯积岐、严步青老师的耐心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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