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当你是别人的邻居时德国万象系列之一佛利切路1号

我们作为别人的邻居,也不一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我没去征求他们的意见,也永运不会去征求他们的意见,如果去了,一定是大错。因为你有干涉人家自由思想的嫌疑,他们对你的想法是属于隐私范畴,还有,他们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这样你就把人家本来平静如水的生活,翻腾得乱七八糟。虽然我们是他们思想的客体。

所以我只能想象,作为他们的邻居,我们在他们心中的状态。

当我每天穿得很拖沓得样子去上街买菜,又背着一个比我的肩膀宽一大块的双肩包,抵着头想事儿,或者东张西望地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这样一个女人做邻居肯定也没有什么光彩的,至少一楼的冯女士和冯先生永运不会把我们拉到他们的队伍里,更何况我的血脉里没有流淌着贵族的血液,当然他们永运不会达到德国老总理施密特的境界,施密特早早就警告德国人,中国是德国的近邻,可得好好对待中国。现在这个瘦女人来到这里,他们巴不得不认识这个女人,就是最理想的状态了。

还有,就连那个被冯先生硬给恶心走的,可能吸毒的沙宾斯基女士对我都横眉竖眼的,因为有一次我在楼下的大门口等一个朋友,她进出两次,看我还站在那里,便大声地说:你怎么还站在这儿碍事?我当时惊讶得不行了。

爱人对我的不修边幅也很有意见,一般情况下,她不说什么,当我穿着拖鞋下楼去倒垃圾,穿的是只能她看的衣服,她会很不高兴。但是不管她怎么不高兴,我依然我行我愫,因为穿衣服是私人领域的事务。

有时候,我会突然花一个半小时,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或者一个公司老板的样子,那是因为应景。我把在博士买的衬衣翻出来,爱人给我熨好,我穿上两千五百块的来自法国的米色小大衣,把领子立起来,质地优良的白衬衫,衬托在领口和袖口处,黑色意大利面料的裤子和皮鞋,头发抹得光光的,额头前没有一根头发作刘海儿。我有时候很为自己恶作剧的心理感到难过,穿得拖沓让人生厌,突然又穿着极为高贵,邻居就得为这巨大的反差承受一种惊愕给人带来的莫名其妙的压力,他们得调动他们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来解释这种非逻辑现象,这一切对邻居来说都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爱人跟我说,穿的整洁是对别人的尊重,这句简单的话,让我很感动。从那以后,我便改邪归正。在这条路上,我的成绩是很显著的。周末邻居睡懒觉的时候,我不再叮叮咣咣地扔空酒瓶子,倒有机垃圾的时候,不再把塑料袋一起扔了,因为爱人说:我们买的装有机垃圾的塑料袋也要经过许多年才能重新回收和利用,所以我就忍住每次倒有机垃圾时,不得不闻一下有机垃圾泛起的恶臭,如此种种。

岁月悠悠,我们很幸福。

有一天楼下的冯先生在走廊遇到我,说:你的爱人怎么好像老是不高兴的样子?

我像一个德国人一样回答:您不认为这是私事吗?然后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很狼狈地走了。他回家一定会跟他的爱人冯女士说,楼上那个中国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不知好歹的家伙。我如果在场,会说,我来这里快三十年了,已经变得和你们一摸一样。

我的爱人,我敢断定弗里切路1号的所有邻居加一起,也不会认清她的面目。我二十多年日日夜夜和她在一起都没搞清楚,她是怎么回事。

她有许多奇怪的想法和做法,比如我和她的相识。那时候我是她的中文老师,她有一天跟我说她爱我。我说,你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有了爱人,就敢这么唐突地表白?她说,我爱的是你,不管你是不是有爱人。我当时觉得世界快疯了,这都是哪是哪儿啊!然后有一天我们讨论人的自私的问题,她说:你实际上是一个极为自私的人。真的吗?那你怎么还爱我?她说:你的自私是你自己不能主宰的,在你出生的时候,宇宙产生的能量赋予了你的命运的指向,你是牧羊座,太阳在此,火星在此,所以你的目标就是实现你自己的愿望。我说:那我可以对我的行为完全不用负责任了,对吗?她说:不是这个意思,在你的星象里,挨着牧羊座的是Fisch,它稀释了你的无限制的自我实现。不管怎么说,你的自私是宇宙能量注定的,否则我早就离开你了。我真想仰望头顶的蓝天大声地喊一声,这都是哪是哪儿啊。

我们俩是关在屋里的两条虫子,外边的星光灿烂我们站在自己的窗前看,就够了。从精神到物质我们两人能分别自给自足,在恩爱有余的道路上,到达契约的极致。

我们和全世界的两口子一样,时不常地吵翻天,根本没考虑我们的邻居。

我一辈子都不能理解,我们吵架,总是我先动手。我一辈子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从来不还手。我扯着她的衬衫领子,推她搡她,三下两下把她逼到墙角,直到两颗扣子被扯掉,露着半个胸。她平时不爱说话,打仗僵持不下时,包括被打时,也不会激出一句话,哪怕一句骂人的话。我一边打一边气势汹汹地说:你为什么不还手?你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她越不还手,我越生气,越恼怒。我也不能也不想把她打死,于是我放过她,把她的眼镜撇到楼下,把她正在读的书,扔到后院儿。

打完仗,进入和平年代。

我问她,我们打仗时你为啥不还手?她说:我还手的意义是什么?自卫,至少。她说: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父亲打过我,我一辈子都看不起他。那现在你怎么想我的呢?你把我对你的爱的高度降低了许多,纯度也稀释了不少。我对她说,对不起,有补救的可能吗?她说,亲爱的,人间的许多事情不是通过道歉能解决的,许多事情是不可逆转的。我现在对你的爱和你第一次动手以后的爱,模式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俩永远都不会找回原来的模式。这就是所有语言里过去时的意义所在。我打她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顾解气和解恨来着。还有我爱她的时候是带着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烈火,她是那种温吞水,最多八十度。我们居然为这个还吵过一架。我说我百分之百爱你,她说她只能百分之九十九爱我。我问她为什么不能百分之百爱我?她说,她要留百分之一给自己。我怒不可遏地控诉她的自私。她认为我不应该要求一个人百分之百爱我。总体上来说,我也算对得起她。

我最大的才华是会做饭,每天我给她做两顿饭,但是我不刷碗,不收拾厨房,不打扫卫生间,不擦厕所,不洗衣服,也不熨衣服,不给我们的皮鞋打油。

和平共处是我们生活的常态,我尽量不挑起战事。毕竟岁月如烟。一天她觉得不舒服,医生说她得了大病,没想到一个星期以后她竟离我而去。

我每天做两顿饭,我把她的盘子和刀叉摆在我对面,她的位置上,吃饭时望着这个空盘子,食之无味。在和平的年代里,读书读到精彩处我会奔到她的房间,给她朗诵。现在那里只有一张写字台。在度假登山的时候,我总是随身带本书,遇到晦涩的词,我会张口问她,她就象我的一本字典。我们最喜爱的歌剧演唱家卡莱哈(Joseph Calleja 1978年生于马耳他,著名歌剧歌唱家 )又来柏林演出了,我没去看他的演出,以前我总是和她一起去,我担心他唱咏叹调你那双冰冷的小手(Che gelida manina 波希米亚人La Bohème 普契尼作曲 )时我会失声痛哭。

一个月以后我去看朋友艾玛,她看见我时目瞪口呆:你变了。是的,我变得拖沓不堪,衣服和裤子折折轰轰,皮鞋上一层灰。我看见,她走了以后,我一无所有。

一天晚上我去衣柜里取睡衣,看见她的那件衬衫还挂在那里,上面的两个扣子,我们干仗时,被我扯掉。我从衣架上取下这件衬衫,把两个扣子缝上,我抓着衬衣的两肩,平举着它,想象着她站在我面前,想象着我们从前的拥抱,两行眼泪滚滚落下。

在和平的年代里,我们曾经讨论过谁先走的问题。那是一个惬意的晚上,我们去西班牙餐厅吃的烤鱼,喝饭店自己酿造的酒,我们心满意足。回到家里我心里荡漾着对她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爱,我说:我不要你先我而去,我太爱你。她说:你我说了不算,上帝会告诉我们一个坏消息。我说:如果我先死了,求你替我办一件事。什么?你要仔细看看,我是不是死透了,要是没死彻底,在冰柜里冻一晚上,冻也冻死了。她笑了:你太幼稚,现代医学完全可以鉴定你是不是死了。然后她说:我要是先死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象我活着时一样。现在她走了,我永远都不会像她活着的时候那样继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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