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操作工的经历

〇张永祎

1976年高中毕业时,我属于留城对象,1977年被安排到糖厂工作。糖厂是国企,规模比较大,座落在家乡著名地标——大花园的附近。记得第一天去 到的时候,一进厂门,就感到厂区与校园的氛围一样,春风拂面,两旁的树木显得非常挺拔,一条直道直接把我引到行政办公区,当年也只有一排平房。找到人事科,我拿出了县劳动局的介绍信,接待我的人,已经知道我要来了,很热情地表示欢迎,同时也直奔主题,告诉我已被安排到酒精车间工作。

我跟着他往酒精车间走去,一路上扑面而来的都是新鲜感,他向我介绍了厂里的基本情况,我也沿路看了看厂区厂貌,这就是我以后要朝夕相处的工作环境啊!糖厂在我们家乡确实是个龙头企业,大名鼎鼎,无人不晓,早听说过就是没来过。既然叫糖厂,顾名思义就是制糖的地方。但我不明白,制糖的地方,何以会冒出来一个酒精车间?这糖与酒精究竟是什么关系呀?虽然心里直发嘀咕,但能够看得出,这里还是以制糖为主,从车间的外观来看,制糖车间的厂房就比较壮观,好像有四五层楼那么高,占地面积也比较大,而酒精车间就相对小了一点,三个车间和一个酒精塔。一条矮矮的围墙悄悄地将它们隔开。东面的部分是制糖车间,西面的部分是酒精车间。

见到了车间主任后,他也满脸笑意,人事科的同志先行告辞,他一把就将我拉到他的办公室桌前坐下,好像平时找我谈心一样,如数家珍地把车间的情况一一作了介绍,然后又问问我的情况,还有什么要求,整个气氛十分温馨,没想到,这时他突然话锋一转:“我丑话说在前面,既然到我们这儿工作了,就要定下心来好好干,不要想走了”,当时我感到十分愕然,我真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后来想想,可能以前有人曾经以此作为跳板,或者说是对所有新来者都要先打打预防针,防患于未然。我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又把这位未来的“顶头上司”打量了一番。他长得眉清目秀,眼睛特别有神,大约四十几岁的光景,嗓门超大,属于声如洪钟的那种。

当年我们被同时招进厂的有四个人,两男两女。他们说也经历了同样谈话方式的洗礼,提出的要求也是一样的。两个女孩工作相对比较轻松,但对我们这两个小伙子,一开始就委以“重”任,要求我们勇挑“重”担,首先必须接受挥汗如雨的考验。大家知道制作酒精的前提是制曲,制曲的原料是谷糠或麸皮,在接种了发酵菌以后,它们就得在高温的曲房中进行发酵,因为不同的面发酵的程度不一,就需要人工辅助,定时进行搅拌和翻腾,我们就被安排充当这样的角色。

进去后,拿着一个长长的大木锨子,我们学着师傅的模样,一锨一锨地干了起来。开始出于好奇,干得非常欢,但每天都要进去好几次,几番汗雨几番干,毕竟以前没这么干过活儿,而且那个大木锨子,开始用起来好像很轻,手上有点感觉,但渐渐地越来越重,每铲一锨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我们进去常常一干就是个把小时,到了最难的时候,一铲子下去,不用全力很难铲到位,铲进去了,还要用全力挑起来,把它们抬高,再全力扣翻下去,如此反复,几天干下来,腰酸背痛,累得够呛,渐渐地就感受到了不可承受的劳累之重。有次我们刚干了一阵,想靠在墙边小憩一会,没想到这时师傅就大声训斥“你们赶快来干呀,你们不要老靠在那堵墙上,墙不需要你们撑着,离了你们它倒不下来”。既然师傅已经拿着鞭子在抽了,我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再次跳入池中,

麦麯发酵完成以后,不能耽搁,要立即输送到酒精塔里进行蒸馏。操作流程的改变,对于我们来说,也要顺理成章地进入新的岗位,从这一刻开始就要在控制室里学习仪表的操作技术了。不同的岗位是不同的师傅,这次我们遇到的是位女师傅。她当时30出头,喜欢穿蓝色工作服,戴蓝色工作帽。据说毕业于无锡轻工学院,那时候的大学生可了不得,她肯定是车间里妥妥的技术骨干,她的专业知识背景,也确实非常深厚。她告诉我们已制好的麸曲应立即投入生产使用,将发酵醪液装入蒸馏釜内,用间接蒸汽和直接蒸汽加热,热沸后保持料液沸腾状态,使包括乙醇在内的挥发性成分汽化。蒸汽从塔顶逸出,进入分凝器冷凝成液体,从而最终分离出精制的乙醇。

这些很专业的内容我们听得云里雾里,但她给我们更深的印象却是态度比较温和。操作工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基本的技术就那么几点,只要多练习几次,就很容易掌握要领,如果能够烂熟于心,其实对机器的操作,也不需要时时进行调节。在蒸馏运行平稳的时候,通过人工的巧妙控制,可以利用惯性自动管理,这个时候我们就能够被解放出来,空闲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我就带些杂志来看,女师傅见到后委婉地说,上班时间还要以工作为主,厂里规定是不允许看杂志的,以后你最好不要带来。就这么一句话,让我知道了工作与读书的界限在哪里。从此,我再也不带杂志,更注重在实践中向她学习技术,优化自己的能力。

车间主任看到我们成长了起来,变得日渐成熟了,喜在心上,主动改变了原来的管理模式,由“师带徒”变“徒帮徒”,两个女工一个班,两个男工一个班。我们两个小伙子值班,除了看仪表就是看仪表,除了聊天就是聊天,眼没闲着,手没闲着,嘴也没闲着,不知从什么时候,我们开始聊起了唐诗宋词,说老实话,当年我的唐诗宋词的水平仅限于课本,课本之外的一无所知,但那位同事对此却十分熟悉,许多名作名句能倒背如流,让我羡慕不已,他不仅能背,还能讲出来龙去脉,应该说在那个年代,有这样高的水平,还是非常高级的。当然这种不对称的交流,也会被经常打断或打乱,因为耳朵虽然听着的,但我们的眼睛却一直看着仪表。

当年酒精塔的控制室在二楼,指引向上的就是一个单面扶手的外挂楼梯,那是用钢筋沿墙壁打进去做成的楼梯框架,然后铺上预制板做的台阶让我们拾级而上。控制室里面到处是仪表,控制着各个环节,一般的小阀门,不会有什么大碍,我们主要控制的是两个大阀门,它们就像现在的轮船驾驶舵一样,通过左右调整,掌握好火候,始终把温度控制在不高不低的区间,恰恰正好是技术过关的表现,如果过或不及,都会影响酒精的质量和产量,本来乙醇弥漫在整个控制室里,就让人难以承受,如果因为控制不力还会出来的甲醇味道,更属于炸头脑的那种。所以那时整天都浸泡在酒精的味道里。

其实,不管是对于甲醇或乙醇的味道,我一直不习惯,尽管天天闻,月月闻,闻了很长时间,也没能最终与它们达成和解,反而矛盾日益尖锐,有时几乎难以入鼻,只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身体也会自动地产生出一种抵抗性的兴奋,呈现出难以入眠的状态。就这样白班、小夜班和大夜班,每周一轮换,几个月下来,身体就顶不住了,原有的防线终于被冲垮了,最后直接把自己冲趴到医院里去了。说来也巧,也就在这时听到广播里传来了恢复高考制度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一骨碌就从病床上跳了起来就想直接冲上前线,挺进考场。父亲看到我身体羸弱,还未完全恢复,等身体恢复了以后也不迟,以后机会多着呢!

出院上班后,车间主任对我给予了照顾,让我负责酒精制造的最后一个流程,就是对凉却后的酒精进行过滤,记得整个车间里摆满了滤布,整体都是一层一层地滤,直到最干净的酒精出来,再把它们装进桶里。生活又渐渐地恢复了常态,身体也慢慢地恢复了状态,考大学的愿望也因此变得越发强烈了,于是翻箱倒柜找课本,争分夺秒的补知识,利用一切业余时间抓紧复习,特别是要感谢许多老师的悉心辅导,同时也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在参加1978年的高考后,就如愿以偿地考入了自己心仪的大学。

车间主任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跑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有你的”。感谢时代提供给了我们难得的机遇。记得临行前的那天晚上,车间主任组织全车间同志热情地为我送行,地点就放在大车间里,几个高瓦数的灯泡,把到车间内外照得透明雪亮。他们忙了一下午买好肉、弄好馅,到了晚上,我们大家一起动手包饺子,彼此有说有笑,开开心心,这是一个对员工送行的小活动,也是一个大家难得相聚的大联欢。曾“训斥”过我们的那位师傅,平日里话不多,但对工作要求非常严格。这时,主动拿着个喝茶的缸子,我瞄了一眼,里面有小半缸子酒,他高高兴兴地走到我的身边,什么都没说,碰了个杯,一仰头,就一饮而尽。他这个人,不仅工作上有担当,生活中对自己生病的妻子始终尽心尽责不离不弃,我一直以来都心存敬意。这时我也认认真真地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敬了师傅一回。

岁月也许流不尽,但曾经肯定是忘不了,风吹过,路两边的树木在记忆中依然在挺拔。非常庆幸和感恩自己曾经有过这段操作工的经历,对于我来说,就是人生的垫基石,那种自然淳朴和实实在在的情感关系,对自己后来的人生大有裨益。陆续听到当年的同事离开了糖厂,那位女师傅也举家搬迁南京,车间主任和那位师傅早就退休了,甚至连当年的糖厂也早已不复存在了,但历历往事却永久地存放在自己的心理空间里,随时随地会被推送到显微镜的放大视角之中,震颤心弦,如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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