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散落民间古代书画鉴定的方法体系(20)——书法史与断代

整个中国的书法史渊远流长,按启功在《古代字体论稿》中说,中国文字有4000年的历史,笔者根据民间发现的上古文明陨石、玉石等器物上的古文字看,或不止4000年。也许未来我们可以确切地考究出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但非今日之话题。

国人将书法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始于东汉。

在东汉之前,书为各种用途而作,唯独没有为艺术欣赏这一条。但是对书史的考察,也不能忽略这段历史,因为后世历代书家,都从古代书体中吸取养分,自觉运用于书法创作。这一客观现象,给我们用书法演变的规律断代也造成了一定的难题。比如唐代李阳冰擅篆,时人称其为李斯之下。须知篆体在南北朝时便已成了众所荒疏的字体,甚至墓碑碑额上刻篆开始出现大量别字,李阳冰可谓另类。而清代书家邓石如,则以改良篆字自成一格而闻名。因此,以书史考传世之书法作品,便须小心谨慎地使用,于细节处鉴别出后世仿前朝的特征;同时也要配合其他各方面如纸绢之老化程度等进行综合评判。老生常谈,不再多说,以后再说书史用于断代,都不应排除随时准备在纸绢笔墨印泥等别的方面找证据,综合之后再形成结论的立场。

下面仅就如何运用书史来对书画作品进行断代解释如下:

撇开上古文字及商代甲骨文不说,仅从篆之后的真书(非行、草类)说,存在三大最基本的演变规律:(1)从圆转方的趋势;(2)从繁就简,实用便捷取代繁琐装饰的趋势;(3)从讲究庄重、规矩、范式,到更为自由的趋势。

而真、行、草三类,也从门类清晰,到明清出现了楷、行借鉴于草法的趋势。

以上为整个中国书史的演变规律,纵观历史,此规律的形成乃是:历朝历代大量民众的书写实践、书家在创作理论和实践中的突破,以及历代帝王、藏家对书法的褒贬扬抑,三股力量此起彼伏,互相影响,共同推进演绎的,非人力可改。因此用于书法作品之断代,具有客观性和科学性,即便是后世大师之临写作品,也难逃历史之束缚,留下自己时代的烙印。相对而言,比纯粹眼学分析某位大师的“笔性”,要客观得多(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中国的书史只有一份,且已经历代考古、金石、书法学者反复论证)。

而我们将书法史的客观演变规律运用于断代,简而言之,便是要了解每个时期的书家及民间实践,究竟将书法推演到了哪一个地步,一些重要笔画的书写方法,是刚刚出现一种新的趋势,还是已经完成了彻底的改头换面。先举例说明一下,再说各朝代的具体演变方向和进度。

比如大写数字“三”(“二”也类似),此字在唐代以前,三横的长短与左对齐的规律,相对来说十分自由,曾出现过三横左边平齐;三横上面两横平齐,下面一横长出;三横中间横长出,上下两横缩进几种写法。而到了楷书成熟期的唐代,则几乎不见三横齐平和中间横长出的写法,上两横平齐下一横长出的也不多见。最常见的,就是一缩进最多、二缩进次之、三缩进最少,三行几乎平行,且向右上倾斜写法,而第三横必须最长。且看如下几例:

东汉 《永元五年器物薄编册 》

颜真卿书

欧阳询书

柳公权书

为何出现了这样的规律?因为篆书,及隶书的早期,皆作三横左右齐平、接近等长的写法。在经历漫长岁月的演变过程中,变化相对自由,而后到了楷书的成熟期,由书家将这种当时审美认为更佳的写法固定下来,此后便甚少变化。

战国 《云梦睡虎地秦简》(先秦隶书),“二”、“三”字的横画左对齐自由,收尾波挑

秦公大墓石磐刻字(秦代篆书)

西汉 竹简(隶书) “三”字之横以波挑收尾。

我们可以看到夹于其间的魏晋时人王羲之楷法,三横略有变化,不是完全平行,也并非都向右上倾斜(此碑为唐人集字所刻,但可看出王羲之书原貌)

兴福寺半截碑刻1 王羲之书

此类的规律比比皆是,比如横画收尾时的顿笔,便是唐之特色,而观上碑之王羲之书,还有西汉隶书波挑之势,只是不再以尖笔收尾。

如下为唐代临王羲之本《黄庭经》,“三”字写法的唐代规律清晰可辨:

唐人临《黄庭经》

用此法断代不可教条,比如王羲之有无可能偶尔为之的笔法与唐相类,非常有可能,因为那是一个相对自由的时代。而唐代大师有无可能临时弃了顿笔,故作波挑状?也有可能。所以,需要通篇去看,多总结一些此类书法演变史上的客观规律,才能得出比较靠谱的结论。一个人于临帖、摹帖之时,总是不可能不受到时代审美和自身习惯笔法的限制,写得越多,露出的端倪便也越多。如下,《兰亭序》帖中之横笔收笔,多变化:

上提后顿笔

上提略顿(此类最多)

圆笔平收

上提回收不顿

上提回勾不顿

虽然书法家们也会总结各个书家的笔画书写规律,但是本篇侧重于历史演变的整体趋势,及其缘由,和演变进展。王羲之仅因作为魏晋人,存在此类笔法。相似的规律,也会出现于魏晋残纸或竹简之上。

魏晋 楼兰残纸1

魏晋 楼兰残纸2

魏晋 楼兰木简

诸位可见三字写法上挑的规律,及横笔收尾的几种方式,相对于唐之一代,更为自由多变。

下面简单解释一下上述真书史上的三个演变规律:

(1)从圆到方:启功在《古代字体论稿》中提到何为“篆”:“篆,引书也。什么又叫‘引’?……可见‘引’是划线、划道”,这是相对于象形文字的图画部分而言的,“再看秦代颂功刻石的篆字……比起商周铜器上的文字来,图画性减少,而便化的、图案的、线条的符号性增强……正说明它已变成了匀净的线条组织了”。

另一方面,启功也提到:”因知‘篆’至少右两方面的基本含义:‘一是形状是圆的;二是用途是庄严郑重的……所以秦文中不合这种庄严圆转风格的”约易”字体,便被加上‘隶’的卑称。

而楷法之露头,最早出现在东汉,王宏理《中国金石学史》“到东汉中后期,结体随意,行笔草草者或渐显露”楷变”的消息”。

东汉 汉刑徒砖铭文

楷法至魏晋才大量冒头,渐渐取代隶法成为日常书写用字体,而隶书则取代了篆书,成为相对庄重的字体,常出现于碑文之上。至贞观年间,欧阳询书《九成宫醴泉铭》,记载唐太宗在九成宫避暑时发现醴泉的经过,并引典籍说明醴泉的出现是因“天子令德”所致……此时,楷书也用于正式庄重的场合,记载帝王功德。唐朝为楷书的成熟期。

从隶取代篆,至楷书成为庄重场合的正式字体,中国文字已经彻底完成了由圆到方的转变。

(2)于是,宋朝便无再从圆变方之另一种字体可以问世。于书家而言,此可谓绝境。苏轼云“予尝论书……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一句话,没得写了。

苏轼一派(包括受其影响的黄庭坚、米芾等人)便从方方正正的楷体字中,创新出了“自由”式写法。学术上将宋朝书风称为“尚意”,是得自苏轼的自我阐述“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楕(通“椭”)…..吾闻古书法,守骏不如跛……”;又云“书出无意佳乃佳耳!”。此即是苏轼反对“流美”,而倾向于“不求美但最终达到美”的“解脱”之词。学书者不要听东坡胡扯,他自幼苦习二王书法,中年又刻苦学颜、柳,没有几十年的书法功力,如何敢求新求变?却偏要说自己“吾虽不善书”、“常谓不学可”。这些都是他为褒扬“尚意”书风,宣传自己等人的创新举动而胡诌。

这是古代书法从讲究规矩、范式,到趋向自由的起点,因为从圆转方的路子已经走到尽头。某种程度上,当代的丑书如果非要找鼻祖,可以推给苏某。

(先顺着逻辑说了自由化的趋势)

(3)从繁就简。用了一个“就”字而非“化”字,只因书法演变史上,并没有从“篆”演化为“隶”、从“隶”演化为“楷”,而是另一种更为简单便捷的字体直接取代了之前更庄重、装饰效果更佳的一种字体。这是人民群众的力量,虽然帝王家反复强调要庄重、典雅,民间只求图个省事。(秦朝时刻想要恢复周礼,而汉则将传统的祭庙转向了祭陵(将庙搬去陵寝附近),魏晋禁碑,时人便将各种颂扬先祖功德爵位的措辞刻到了葬于墓内的墓志之上,而后南北朝又出现了帝王家封禅泰山等的传统,总而言之,君主们总希望用可以传承不朽的碑与石,用最庄重典雅的文字,记述本朝功德)最终,庄重典雅的字体还是被另一种写起来更简单快捷的字体给顶替了,于是下一代书家又只能在这种新字体上作文章。

而宋朝出现了一位诗书画俱佳的皇帝宋徽宗,却给书法史开辟了另一条路子。他自周朝金文中吸取养分,又从绘画中抽象出兰竹笔法(以前说过了由书入画易,由画入书难),自创了一种字体(划重点:是字体而非书体,苏轼自创的乃书体)——瘦金体。瘦金体是从古至今第一种也是唯一一种为了艺术而创造出来的字体(其他字体都是帝王家为了祭祀或正式官文所需,或劳动人民为了快速书写,而创造出来的)。(对瘦金体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笔者《书法史上其地位远被低估了的一个人》
https://www.toutiao.com/i6911912566390407694/)

至于楷、行,于明清开始出现借鉴草法的趋势,也是人民群众图省事。但此趋势先被硬笔书法,而后又被大众开始流行计算机键盘敲字而打断了,否则,当代书史或会进入楷行草融合到极致的一种新的书法境界。(工具的革新,导致书法演变,这也是客观规律。比如从竹简转到纸,张芝就从章草发明出了今草)

古代的吃瓜群众们之所以没有大规模使用草法,主要是因为草书难于辨认和沟通之故,若不然,估计我们连楷书也保不住。

以上便是整个中国书史的大致演变规律。下一篇侧重于历代书法的演变方向和进程,以及如何使用这些规律来进行书画作品的断代。

————————————-

本系列地址链接:

(1)前言及参考书目


https://www.toutiao.com/i7005399367796523551/

(2)鉴老知新


https://www.toutiao.com/i7007665986388230694/

(3)为何是铁证


https://www.toutiao.com/i7007970218022601220/

(4)谨慎性原则的危害


https://www.toutiao.com/i7008497667794043403/

(5)老纸与做旧纸


https://www.toutiao.com/i7008717584250012168/

(6)更多做旧纸


https://www.toutiao.com/i7009148716946866702/

(7)不以数量废鉴定


https://www.toutiao.com/i7009495857997529630/

(8)老绢与做旧绢


https://www.toutiao.com/i7010738850561606177/

(9)更多做旧绢


https://www.toutiao.com/i7011057131587650056/

(10)珂罗版重灾区


https://www.toutiao.com/i7011296717857407524/

(11)仿画诸病

https://www.toutiao.com/i7012133129221718566/

(12)书非画也

https://www.toutiao.com/a7012840098832302606/?log_from=99901bf8e20d5_1632823595967

(13)诗书画共通之境

https://www.toutiao.com/i7012919978521379367/

(14)印鉴比对

https://www.toutiao.com/i7013210659445899789/

(15)印泥分析

https://www.toutiao.com/i7013971432262697483/

(16)装裱与断代

https://www.toutiao.com/a7015004463748383236/?log_from=c0bbe5742e08f_1633588500666

(17)临本与鉴真

https://www.toutiao.com/i7016161221325947399/

(18)摹本与鉴真

https://www.toutiao.com/i7016509262021050911/

(19)碑刻与拓片

https://www.toutiao.com/i7017223608376328717/

声明:本站部分文章内容及图片转载于互联 、内容不代表本站观点,如有内容涉及侵权,请您立即联系本站处理,非常感谢!

(0)
上一篇 2021年10月6日
下一篇 2021年10月6日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