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找个位置坐下吧

(一)

我没想好怎么讲他的故事,一般故事的开头,我喜欢用能表述准确时间、空间、动作的一句话,比如“下午5点,他们正沿着山路向山顶开去。”这样让你好像能立刻看见了我要讲的这个人,他就在那个时间、空间点上,他正在干什么!

我时时想起他,但我却总是无法捕捉到他在某个时间点上一个稳定的位置,然后从那里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看见他坐在篮球架下,望着不远处的足球场,他以前的队友们粗壮的大腿正在奔跑,膝盖互相撞击。他慢慢吹起一只蓝色的气球,吹到发白,然后把气球收口用手指一拧,系牢。

我看见他坐在大圆桌边上,一个小孩子“砰”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挺着小胸脯指着旁边另一个坐满了人的大圆桌对他说:“叔叔,叔叔们都坐那桌。”他尴尬地装作没有听见。

我看见的他每次都是这样,其他人都已经各就各位,而他游离在一个无法划分无法归类的边缘。

好吧,还是用最古老的讲故事的方法,按着时间的顺序,来讲一讲他的故事吧。

不过,我得事先声明,他的故事还没有结尾,或者说至少我认为一切还会改变。

(二)

“咱们得给闺女找一个了。”罗坤从医院回家的那天晚上,等老婆冯敏从盥洗室出来,上床,熄灯,开口说道。

冯敏侧过身,俯身盯着黑暗中他的眼睛,问他:“找一个?找一个什么?”

他们给女儿罗霁月这么多年找过很多玩伴儿,小金鱼,小乌龟,小鸡,小兔子,小猫,小狗……

“找一个男人,你说找一个什么人?”罗坤不耐烦地说道。

冯敏愣住了,脑子还真一时转不过来。她想起两年前,罗霁月满18岁那天的生日。

那天,罗坤两口子照例给女儿买了生日蛋糕,插好蜡烛,女儿扑上来一口气全吹灭了,自己拍着手,摇头晃脑,要爸爸妈妈表扬她,两口子一边说着“真棒!”一边苦着脸。

女儿18岁了,连许愿都不懂。

她不知道邻居背后嘲笑她是傻子,智障。

她也没有闺蜜,没有朋友,没有同学,她只知道如果爸爸妈妈没有小模样,自己就得躲在小屋里,悄悄地和小兔子,小乌龟,小猫,小狗玩儿。

晚上,因为蛋糕吃得太多,女儿比平时睡得晚了一个小时,冯敏却还是不困,怎么也睡不着,她又不敢老是翻身,影响罗坤,心里越发焦躁。半夜,忍不住伸手去摸罗坤的手,把自己的手放进罗坤的手心里,罗坤自然而然地轻轻握住,她才发现罗坤也是醒着的。

“又为女儿发愁了,睡不着?”

“我发愁女儿都18岁了,怎么还不来例假?”

“不来正好,来了更添乱。”

“你知道什么?我前几天带她去看中医,中医说她是内分泌严重失调,气虚血淤,一直这样下去容易得子宫癌,医生还说以后来了例假最好能早点结婚,正常的性生活比药物调理好。”冯敏说。

老罗知道冯敏去带女儿看中医,因为女儿总是啃自己的手关节,每一个手指的每一节关节处都被啃秃了皮,露着惨白惨白的细肉,同事告诉冯敏这是身体里缺东西,应该去看看中医。冯敏就带女儿去了,罗坤倒是没太在意,回来也忘了问。

“结婚?你还惦记她能结婚呀?她有那些个小猫小狗陪着就不错了。”

老罗说完觉得自己口气有点重,因为女儿,老婆有多少个不眠之夜,陷入深深地自责内疚中,他不是不知道。

老婆总是怨恨自己年轻时候太任性,为了事业不肯要孩子,等终于想生孩子了,已经41岁了,实在是太晚了。

等到女儿两岁,他俩发现女儿有些不对,去了好多家医院看,确诊是先天智障儿,老婆认定是自己身体机能老化,供养不足,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早知道这样,当年还不如跟你离婚,至少你还有机会生个健康的孩子,不至于被我们娘俩拖累。”十几年来,冯敏总是叹着气说着这样的话。

“又来了,谁的问题还不一定呢,也许是我的种子不行,哪能赖你的地不好?”老罗每每如此回答。

但老婆就是认定是自己的原因,老罗比老婆小一岁,她就说:“男人四十一枝花,正是好时候,怎么可能生不出个健康的孩子呢?”

所以老罗说到女儿的事,总是处处小心,不露出半分烦躁。

老罗想到这,轻轻地拍了拍老婆的手,岔开手指扣住老婆的手,换了轻柔的口气说道:“结婚是不可能了,你想啊,将来,咱们真要是给她找个男人来,不是和找个小猫小狗一样吗?哪个大男人愿意给她当玩具?又或者说,你愿意自己的女儿给哪个男人当玩具?”

“什么叫玩具?你咋说得这么难听?”冯敏恼了,让女儿给别人当玩具,这话挠得她心里鲜血淋淋,她甩开老罗的手,转过身去。

老罗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老婆其实心里跟他一样明白。

冯敏每半个月带着女儿去看一趟中医,一年多以后,女儿来了例假,虽说每每弄得床单,裤子上都是血,冯敏多受一份累,但心里总算落下一块石头。

今晚,听老罗突然旧话重提,她心头一紧,一时间不愿意接受老罗话中的深意。

老罗一向得意自己身体好,从来不生病。60岁的人了,仍然坚持着每周六下午回自己的大学学校,去参加校友队的足球赛。

可是上周二,从饭桌边上一起身,一下子就摔倒了,眉骨磕在桌边,流了一脸血,吓得冯敏摊在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好不容易哆嗦着打电话叫了120。

送去医院检查出心梗,放了一个支架。

冯敏再想想自己,以前从来不知道累,收拾屋子,做饭,买菜,洗衣服,老罗说她就是个陀螺,转得人眼晕。

现在呢,一天只能收拾一间屋子,眼看着落地窗上落了灰也懒得去擦了,刷几个碗都腰疼。

老了,两个人都老了,干不动了,再过几年,伺候自己都困难了。她明白,老罗这一病,准是心里害怕了,害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女儿可怎么办?

“唉!说得容易,上哪儿找去?谁会要……”冯敏把“智障”两个字咽了下去。

“我想好了,咱也别嫌丢人,撒开了 找,长相,学历,收入多少,本地外地,农村城市,哪怕是轻度残疾咱都不挑,只要人老实,心眼好。回头把租出去的那套房子收回来,算作陪嫁,他肯答应照顾好女儿,不离不弃,我就拿他当亲儿子,以后我们这套房子,我的公司都归他。”

冯敏听着,没搭腔,心里起伏着太多不安。

(三)

陈仲伟和罗霁月并肩坐在篮球架下,微微侧着身,俩人来回用食指弹气球玩儿,三个月来,陈忠伟已经玩腻了这个游戏,罗霁月的进步就是终于也学会了用食指去轻弹气球。

每次要是气球突然爆了,罗霁月就像小孩子似的,假装吓了一跳,肩膀紧紧收缩住,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

开始,陈忠伟还能哄哄她,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要害怕,现在,他早就懒得再跟她一起假装了。

罗霁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彩色气球,挑了一只蓝色的递给陈忠伟:“蓝色,大哥哥,我说对了吗?”

陈忠伟点点头,接过气球,对在嘴上,使劲吹大,直到气球的蓝色变淡得像遥远的天边一样。

他捏住气球,用食指一绕,系紧,递给罗霁月,两个人又开始来回弹气球。

陈忠伟一直在不停地偷眼看着不远处足球场上奔跑的队友,他已经很久没有下场踢球了,坐在这里陪着一个傻瓜用食指弹气球,还得假装玩得很开心,他的脚指头早就开始抗议了,他想奔跑,他想和那些粗壮的大腿撞击,他想喊叫他的队友,跟上,跟上。

陈忠伟和罗坤是一个球队的,他们这个球队是工业大学校友队,队员都是历届喜欢踢球的校友。别看年龄最大的几个老队员都已过60岁了,要是没有位置,还未必能加入。每个位置只有一名主力,两名替补。

陈忠伟上大学的时候就是校队的后卫,毕业以后,也加入了校友队,他一加入就把以前踢后卫的毛晓东变成了替补。

现在呢,他的眼睛每每转向球场,就能看见兴奋得满脸通红的毛晓东。

大概一年前,老罗在校友队的微信群里说,大家都知道他女儿的情况,拜托大家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介绍一个。条件只有一个,倒插门,照顾好女儿,他会把女婿当自己的亲儿子。以后,两套房产,自己的公司都留给女婿。

陈忠伟也看到了老罗发的长文,他却不知道老罗女儿是怎么回事,以为是肢体残疾,私下问了问另一个队友,队友告诉他,老罗的女儿天生智障。

“智障还找老公?这不是坑人吗?”随口一说,他也就把这件事忘了。

谁成想,天上那个管着地上人们姻缘的老头子非要和他逗闷子。

陈忠伟是七月份刚刚 到上班,实习期刚过两月,单位就黄摊儿了。另外一家公司兼并,手里没有客户的员工都被解聘了。他是第一个被人事部叫去谈话的,别人至少能拿到一笔补偿金,他呢,只多给了半个月薪金就被打发出门了。

刚过毕业季招工,每个单位都是刚刚招满人,跑了两个月,只有一家私人开的书店通知他去上班,但是开出的工资还不够他交房租的。他没有去,他不死心。

自己一个理工科毕业的大学生难道连一个月房租都挣不出来吗?那天,他又出去面试了两家公司。

回家,下了地铁,已经是傍晚了,他去兰州拉面馆要了一碗拉面,店员问他是不是加五块钱的牛肉,他犹豫了半秒,摇摇头拒绝了。

一碗面条,没有肉,饿了一天,这清汤寡水的,肚子里没一点被安抚的感觉。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巴想着到家一头倒在床上,先好好睡上一觉。走到小区门口,惊愕地看到他住的那幢楼,楼门前堆着一堆家具。

门卫和他是老乡,都是河北澧县的,平时出出进进他都主动和门卫打招呼,有时还聊上两句。看见他,门卫老哥招手让他凑近,老哥说:“你可回来了,赶紧收拾你的东西吧,都扔这儿一天了。”

门卫告诉他,早晨他刚走,就来消防检查,地下室都不许住人了,当时就叫来物业打开每间房门,把里面的大件家具搬出来,小件留着租户自己收拾,要求明天上午前必须清空。

前几天,他看新闻 道,一幢危房因为租户私拉电线着火,烧死了不少外地人。

他就想,这下又该整顿出租房了,租地下室的、租老旧危房的、单元房多人群租的、这些外地人又该被驱离了,不知道他住的这半地下室会不会殃及?没想到竟这么快。

到了半夜,有三个租地下室的小伙子终于找到了暂住的地方,叫了辆“货拉拉””把东西拉走了。

他和另外四家租户帮助他们把大件家具搬上车,出了一身薄汗,他重新穿上刚才丢在懒人沙发上的羽绒服,坐下,拿起手机看微信朋友圈,他刚才拍了照片,求助,问哪儿有空房出租?只有人发感慨,发鼓励,没人解决问题。

租房 上,也大都是求租信息,没有出租信息。有一家单身公寓出租,价格贵得离谱,还不许打隔断,只能住一家人或者两个单身。

早晨七点多,他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一筹莫展,门卫已经过来好几趟了。早晨九点,物业还要过来查,要求这之前必须搬离,否则门卫也要罚钱的。

那四家都是老乡,一起在一家做本册装订的私人小作坊里打工,也是一直在打电话找住处,但这次安全大检查波及到很多外地人,都是泥菩萨过河。

最后,四家中年长的那位,一跺脚发话说:“干脆连夜回老家算了,反正也快过年了,明年再说。””

他们叫了两辆“货拉拉”就这样在清晨的薄雾中,离开了北京。

临走时对陈仲伟说:“在北京熬了十年了,真舍不得,以为自己这代没戏了,至少下一代,或者哪怕孙子这代能在北京站住脚,也值了。现在看来,北京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待得下去的。”

“先回家好好过年,过完年再来,那会儿,就不这么紧张了。”陈仲伟安慰他们说。

“话是这么说,明年能不能来,难说了,现在小作坊都要求停产关闭,我们那个小厂的电闸也已经被封条贴过三四回了。过完年,我们老板还能不能开工,还愿不愿意开工,我看够呛了。”

剩下陈仲伟一个人了,坐在楼门口,有人出来遛狗,有人出来买早点,绕过他,绕过他的那点可怜巴巴的锅碗瓢盆,没人关心地问问他——这个一直住在整幢楼最下面的人。

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跑过来,闻了闻他的鞋,小狗不仅穿着衣服,还穿着四只系着粉色绳头的粉色的小鞋,有主人的小狗比他都过得好。

他不能再在这里赖着了,他得找一个能收留他的主人。

(四)

陈仲伟在八点半的时候终于在微信里跟老罗说:“罗叔,对不起打扰您一下,我听说您有工厂,有库房,我能不能先把一些家具寄存在您的库房里,不多,就几件。”

打完这几个字,他流泪了,在北京冬天这个清晨,在寒冷的晨风中,在过来过去的人们冷漠甚至嫌弃的眼神中,在他周围一点一点收集来的可怜的家当中,他认输了。

这只是投石问路,他知道自己的路从这天早晨,从这条微信开始,便要从原来他心里的那条阳光大道上岔开了。

老罗刚起床准备洗漱,就先看到了陈仲伟发给他的微信。

他没顾上洗脸刷牙,先给公司的小货车司机打了电话,安排他再叫上一个工人去帮助小陈拉东西。他又问陈仲伟有没有地方住,如果不嫌弃就先住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是里外间的,里间有床。

陈仲伟把几件家具放在了老罗的库房里,用旧床单蒙盖好。老罗撤下了床上自己的卧具,帮着他换上了他的被褥。

“小陈,别担心,尽管在这儿踏实住着,晚上正好帮我照看着厂子。车间那边有洗澡和烧热水的地方,你要是不愿意到外面吃饭,车间有食堂,就是伙食差点。”

陈仲伟到底是年轻,有了这点温暖的支撑,立马消融了他那天早晨和毕业后这短暂的北漂生活在心中冻结的冰块。

他又开始努力找工作,可惜奔波了一个多月还是无果。一天,他从中关村一家私人的小公司出来,手里捏着刚刚被人事部经理丢还的他的大学毕业证,站在中关村的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扬起了沙尘,兜头盖面迷了他的眼睛,他啐了几口吐沫,心中厌烦了起来,刚刚重新找回的那点骄傲被击溃了。

“你早就想好要怎么办了,那天早晨,你就想好要认输了,你为什么又自以为可以靠自己在北京站稳?这是上天给你的嘲笑,让你明白你就该灰头土脸的认命。你以为你拿着一张大学的毕业证就能抬头挺胸地进进出出那些个公司,看看你这几天见到的那些人,动不动就是清华,北大的硕士,博士,你就是一本科生,还不是什么985,211,你算个屁?”

那天中午,他第一次去了老罗车间的食堂,排队打了一份饭,和工人们坐在一起吃饭,工人们都知道他,没人感到奇怪,同座的几个还主动和他打了招呼。他左右点头回应着,等吃到了一半,他捏着筷子的手指变得松弛自然了。

老罗那天来了一个客户,中午去外面饭馆请客户吃饭,回来后,知道他是在食堂吃的饭,不好意思地说:“早知道你下午不出去,中午要在食堂吃,刚就叫上你一起了。”

老罗喝了点酒,有点上脸,看了一眼床,到外间的沙发上躺着去了。

跟陈仲伟说:“我这心跳得有点快,一会儿到一点半了,要是我睡着了,你叫我一声,这身体真是不行了。对了,小陈,你这几个星期怎么都没去踢球?找工作也别耽误了锻炼,到老了才有老本吃,你看我,要不是从年轻就一直坚持踢球,身体有这点底子,这次手术哪能恢复得这么快,从出院,我每星期都去,没断过,就是不踢球在旁边看着,做做拉伸都是好的,上星期我还上场踢了十来分钟呢。”

老罗酒后话多,也不管陈仲伟在里间听没听到,东拉西扯地絮叨。陈仲伟坐在书桌前拿着手机刷同城 上的招聘,他其实一条都没细看,只是不停地用食指滑动手机的屏幕,全都一样,都是没多大价值的招聘信息,真要人的单位,真好点的岗位根本不会在这上面登信息。

他心里在给自己打气:“说吧,一咬牙也就说出来了,一切都会翻篇的,尴尬,耻辱,在明天就是过去。”

他从里间走出来,坐在离长沙发很远的老罗办公桌对面给员工留的蓝色塑料靠椅上,说出了他那天早晨在楼门外流泪的时候就在心里想好的那句话,每个词语他都像念台词一样准确地念了出来。

老罗像安了弹簧似的一下就从沙发上弹直了身体,像要打人一样狠狠扬了一下手臂,说,他要是再说下去就立马滚蛋。

他以为老罗会很开心,他以为他只要发几句誓言就可以过关了,就可以转个身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心里不必起半点波澜,下面的一切按着场次往下排演就行了。

没想到,他居然用了一个下午,像应聘一个难以胜任的工作岗位一样,对老罗说了一箩筐的真真假假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的废话。

老罗还是没有松口。

但是,晚上,老罗把这件事很气愤地讲给冯敏听,冯敏用了一个星期终于让老罗松口了。

她说至少趁着咱们还能盯几年,早安排好早踏实。

老罗在队友群里发了很多的红包,也收到了很多的红包,红包在群里漫天飞了一天,红彤彤的,看着就喜人,大家祝贺老罗也祝贺了他,他没有说话,一直沉默。

周六,老罗带着他去了球场,又给大家分了喜糖,全是进口巧克力的,大家又郑重其事地给了早就封好的红包,老罗都收下了。

晚上给了他,说是让他领着罗霁月去商场买几件新衣服,他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存折上的一千块存款,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老罗在车间给工人们摆了几桌喜酒;在外面饭馆请重要的客户一起吃了几顿饭;冯敏这边张罗了几家亲戚在家里摆了两桌。

陈仲伟没有谁可以告诉,他只是一天傍晚偷闲跑出去,自己在外面叫了一盘韭黄猪肉陷的饺子。

他喜欢吃韭黄陷的饺子。每年过年回乡下,妈妈都会连着几天包给他吃,直到他说吃腻了。

饭馆里的饺子的肉馅没有妈妈包得足食,还菜多肉少。

饶是这样,他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份,吃了一头的汗水。

他要了一瓶二锅头,一口饺子一口酒,喝了半瓶,举了举酒杯对自己说:“陈仲伟,恭喜你啊,你结婚了,你有窝了,不用再像蜗牛似的背着自己的壳,到处爬了!就这样吧,就这样洗洗睡吧,没有下一场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回去的路上,陈仲伟拐到华联超市去转了转,他想等身上的酒气散了再回去。

他想买一罐王老吉解解酒,又想买一瓶可乐漱漱口,但他终究还是买了一瓶花旗果茶。

他一眼就看到了花旗果茶独有的小扁瓶,现在喝花期果茶的人少了,它总是被挤到不显眼的角落,羞涩地藏身在那些包装得花里胡哨的各种饮料瓶中。

“你难道不觉得这黏糊糊的液体,流过喉咙时实实在在的感觉很让人踏实吗?不像别的饮料那样一下子就滑下喉咙,无影无踪了。”大学的时候,他问她为什么喜欢喝华旗,她回答道。

读哲学的她总能在生活中找出美好的值得追求的理由来。有时候,他想,也许她自己也并不相信自己说的那些话,但她却执着地用这些美好的词语装饰着自己的日子。

他拿了两瓶,想想回去的路上喝不完,又放下了一瓶。以前他总是在床底下存着一箱花旗果茶,现在,他没地儿可以藏自己的东西了。

老罗问过他,大学时候谈过恋爱没有,他说,有,她走了,出国了,不打算回来了。

他没说她其实早就打算出国了,只等着雅思考过了就走,她家里早就给她安排好了美国的大学,她没跟他说过。

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俩还在校外的一家旅馆开房住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他以为她先去上课了,直到中午他才知道她走了。

她没有再联系他,也没有一句的解释,甚至没有说“再见!”。

他努力地忘记了她很多的事,她说话时爱把尾音甩得很长,走路时爱追着小石子踢,拿筷子时爱翘起来小拇指……他都一样一样地忘记了。

但她喜欢喝花旗果茶的嗜好却像是遗产一样留给了他。

他站在小区大门口边上的垃圾桶前,仰着脖子,把瓶子里残留的果茶,往嘴里倒了几下,粘稠的液体像一条飘满落败的鲜花的小溪,淌过喉咙,花香甜蜜如故!

然后,他把瓶子扔进了垃圾桶,他决定从今后再也不喝花旗果茶了。

晚上,他拍着罗霁月入睡,她抱着自己的玩具小熊,很快沉浸到酣睡中。

他看着她,她的眉眼有着青春女孩的鲜艳。

他想起他看过的川端康成的一本小说《睡美人》,失去性能力的老人,去找被喂吃了安眠药的年轻女孩,这样既能躺在青春的躯体旁边,还可以避免难堪。

可是他不是失去了性能力的老人,他也不能对这个像孩子一样的女孩怎样,那种乱伦的感觉让他恶心。他背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晚上,他梦见了他站在一大片飘着白色塑料袋的垃圾堆边上,他的前女友站在另一边。

他俩都举着伞,天空阴沉得像是憋着太多的眼泪。女友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充满戒备地盯着他。他想收起伞,这样能让她辨清他。

刚一动就醒了,他愣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是醒了,从心底叹了口气。

他止住自己的思绪,缩紧脖子,让自己赶紧重新落入梦中。

(五)

老罗给了他家门的钥匙,也让他负责车间的生产和原料的采购,并且带着他见了一些客户,告诉他,等他把这整套流程都熟悉了,他自己就要退休了,不干了,干了一辈子,干累了,该享享清福了。

因为他没法一个人照顾罗霁月,老俩儿和他商量还是住在一起。每天坐老罗的车去公司,晚上回来,冯敏已经做好了晚饭。

陈仲伟的任务就是陪罗霁月玩,折纸,摆积木,看动画片,读幼儿画 ,到楼下蹦跶蹦跶……老俩儿都没有问过,他和女儿之间的任何问题,假装把他们当成一对正常的新婚夫妇。

只有和老俩儿一起去公园散步的时候,陈仲伟每每能感觉到盯着他后背的探寻的目光。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罗霁月差点没有摔倒,他下意识地揪住她的胳膊,然后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接触罗霁月的身体,他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怜悯,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她没有任何办法去向这个世界争取点什么。

他就这样领着她,像领着自己不谙世事的妹妹。从那天开始,他不再感到如芒在背的目光了。

陈仲伟感觉到年轻正在离他而去,老罗和冯敏对生活的隐忍和担当,在生活中显示出的力量正在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他,他不再那么肌肉紧张地面对每一天了,生活并不是敌人。

给罗霁月洗澡仍然是冯敏的事,这样冯敏就知道了他们并没有发生实际的夫妻关系。冯敏反倒放下心来。

委屈了女婿,他们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在别的方面给他尽可能的补偿,委屈了女儿他们无法补偿。

他们把出租的那套房子的租金都给了陈仲伟,说是给俩人的零花钱,平日的吃喝都算老罗俩口的,不要陈仲伟出生活费。

这样,陈仲伟加上老罗给他开的工资,每个月手上就有了不少钱,他跟老罗商量,能不能每月给自己父母一些?他们在乡下不容易,老罗回答得很干脆,那是你的钱,你愿意给谁就给谁。

罗霁月越来越依赖他了,白天看不到他,要问冯敏好几遍,大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一个周末,球队组织去密云踢球,得住两天,老罗拉着陈仲伟一起去。罗霁月也要去,陈仲伟说,那他就不去了。罗霁月哭闹起来,非要和大哥哥一起去踢球。他们只好带上了她。

陈仲伟没法上场踢球,只能陪着罗霁月,陪她玩气球,气球一只一只爆裂,罗霁月让他吹了一只又一只。

他突然感到好无聊,原来,他一直回避审视他的生活,他以为自己只是在生活中做了一个取舍,他得到的都是他想要的。

此时此刻,远离球场,他突然意识到他是如此孤单,他有吃有喝有地方住;他可以在工人面前有条不紊地安排工作,听他们汇 ,提出不同意见;他可以在客户面前侃侃而谈——老罗的公司是做继电器的,对他这个电控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产品的生产流程、,适用范围、售后技术服务都不是难事;他可以每月给父母转一大笔钱。

生活给予他的红利应该让他满意了,他舍去的不过是年轻人才需要的激情,欲望,对女人的爱,这些早就伤害过他了,他早已不再奢望!可是为何他心里如此纠结?

晚上,开了六桌酒席,球队队员坐了四桌,家属们坐了两桌,陈仲伟陪着罗霁月坐在家属一桌。

摆上来的菜很精致,每一盘都摆放着用蔬菜雕刻的花朵,小动物。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扒着桌子,去抢那些花朵、小动物,妈妈们也站起身来,帮自己的孩子去拿。

罗霁月推着陈仲伟让他也赶快帮她拿一件,她想要最中间那件,那是一只拖着漂亮的长尾巴的孔雀,因为尾巴上嵌着很多的樱桃,不好都拿给自己,妈妈们都没好意思先动手。

陈仲伟拗不过罗霁月,只好站起来,用筷子把孔雀尾巴上的樱桃一颗一颗夹下来。

孩子们不高兴了,特别是女孩子们,她们刚才都想要这只孔雀啊!孩子们不做声地狠狠盯着陈仲伟,一个小胖子终于忍不住了,挺直小胸脯指着陈仲伟说道:“叔叔,叔叔们都应该坐那边!”

陈仲伟愣了一下,想想跟一个孩子也没啥好解释的,把心里美萝卜雕的孔雀递给了罗霁月,假装只关心罗霁月,和她说着话。

那个孩子被母亲低声呵斥没礼貌,嘟着嘴乖乖坐下了。别人都装着没听见,忙着给自己的孩子夹菜夹肉,堵住他们的小嘴,没有人看他一眼。

老罗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那些男人们大呼小叫互相劝酒,也没人注意这边的事。很快孩子们就被填饱了,一个接一个跑开了。

罗霁月摇着陈仲伟的胳膊让他快吃,吃完了也要出去玩,他没好气地说,别烦,好好待会儿,玩什么玩?

陈仲伟从来没有这样训斥过她,她就要哭了,又似乎感到了大哥哥是真的生气了,最好还是默不作声,于是瘪瘪嘴角,使劲忍住了。

陈仲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他真傻,他这样发脾气不是等于在大庭广众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耻了吗?

(六)

过了半年,老罗俩口一直催着陈仲伟请他父母过来,大家早该见见面了。

陈仲伟终于鼓起勇气告诉父母,他已经结婚了,因为不想家里为他结婚筹钱所以没说,现在已经都安定下来了,想请他们下星期过来看看,已经为他们订好了宾馆,还可以带着大哥的孩子一起来。

电话上说好了,陈仲伟心里却一直在发愁,怎么跟父母解释他娶了一个傻子呢?

父母和大哥供他读大学,让他随了他的心愿留在了北京,没有让他为家里出过一分力,没有要求他在父母膝下尽过一天孝,只是巴望着他能闯出自己的天地来,能光宗耀祖,让父母在村里直直腰杆。

父母在电话里一再问他都结婚这么久了,媳妇有没有怀上?但愿他这一枝能在大城市开枝散叶,老陈家就算是祖坟上冒了轻烟了。

早上一到公司,陈仲伟就去库房找库管小张,想着跟她交代一下,原料出库数量和成品的发货。

小张看到他进门,马上站起来,问他:“现在就去吗?”

“去哪儿?”他奇怪地问她。

“不是罗总让我跟您上商场买几身衣服吗?”

“我买衣服干嘛要你跟着?”

小张看出他还不知道老罗是怎么吩咐的,脸刷就红了。

磕磕绊绊,小张终于说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老罗头一天就交代过小张,陈仲伟的父母来了,让她装几天陈仲伟的媳妇,老罗的女儿。说好让陈仲伟今天带着她去买一身衣服,也给“公公婆婆”买些礼物。

这回轮到陈仲伟脸刷得红了。

他倒退了几步,一个屁蹲跌坐在旁边叠放的包装箱上。

他能理解老罗是好心,怕他难堪,怕他父母难过。

但这却让他感到像挨了一耳光,他装着对生活很满意的面皮被撕了下来,他本来装傻已经装到了自己都要相信了。

晚上,在饭店给他父母接风洗尘,老罗夫妇,他的父母,挽着他胳膊的小张和他走进了包间。

他真正的妻子留在了家里,让工厂的两个女工陪着她看动画片。老罗张罗大家坐下,他僵直地站着,怎么也弯曲不了膝盖,他既不想挨着老罗夫妇坐,也不想挨着父母坐,更不愿意挨着小张坐。

他和小张已经陪了他父母一个下午了,他累了,他的脸上挂了一天的微笑,让他的嘴角开始抽搐,他伸手推了推自己的下巴。

他又想起那天,那个小孩指着他说,他不该坐这儿。他该坐哪儿?哪是他可以坦然坐下,理所当然坐下的位置?

老罗有自己的力量足以承担生活的重负,冯敏有自己的善良可以包容生活的苦涩,他们的力量和善良曾经征服过他,安慰过他,却不能让他也拥有自己的力量去对抗生活,拥有自己的善良去找到向生活妥协的理由。

罗霁月呢?她的眼睛里生活就是父母,是陪她睡觉的陈仲伟,是一日三餐,是床和桌椅板凳,是彩色气球……她的心里没有生活这个词语,她是无色无嗅的。

在被撕去面皮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其实,他一直不肯毁去心里构建的那个依靠鲜明的真情实意才能运行的世界,这个世界清晰如镜,让他看清了,他每一个白天都是在假装地生活。

在实在的生活中,他可以一再地妥协,他可以一再地放弃和改变,但他做不到在认清自己生活的虚假之后,再去配合别人在舞台上演戏。

他知道他必须在大家发现他的异样前,好模好样地坐下,他没权利矫情,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

(六)

夏天,我大学毕业了,回家待了一个月。

母亲每天每刻逮着我就跟我唠叨,隔壁院老陈家的小子,在北京过得多么好,有房子,有老婆,有工作。

母亲说,她愿意我也去倒插门,虽然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她也不在乎,只要我能离开农村,我能过得好,她和父亲老了没人管也愿意。

听了一个月,我实在是不想再听下去了,于是,我去北京城找陈仲伟。

他失踪了,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我以为罗叔会骂他“混蛋”“或者是“白眼狼”,但罗叔没有,只是说如果他半年内不回来,就让女儿和他登 离婚。

我无法联系上他,他最后一条微信朋友圈的照片是他失踪前一个星期发的,那是一张阳光明媚的下午的街景,配了一段话“阳光欢快的夏天,正是晾晒渔 的好时候,虽然你的渔 终究不是为了 住阳光。”

我留在了北京,很多时候,当我一个人站在街角,站在那些巨大的建筑物的阴影下,巴望着就在今天,就在此刻,便能从身边流淌过去的机遇中抓住一个,我会想起他,想他是否也曾这样的开始每一天。有一天,当我在崇文门马路的东侧等红灯,突然从车缝中看见他,坐在对面小广场水吧的一把阳伞下面。他几次扭动身体,似乎想要让自己舒服地陷进椅子里。

等终于变成了绿灯,他却不见了。我走过马路,站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东张西望,在每一个路口拐弯的地方都没有看见他。

我坐下来,像他一样扭动了几下身体,发现这种铁艺的椅子很难坐得舒服,于是我拒绝了服务生的推销,没有买一杯限时特惠的冰咖啡,就站起来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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