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山中宰相”的陶弘景在《答谢中书书》一段优美的山水描写后论道:“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这篇书札写于梁代中后期,若从此向前追溯,文学史上曾出现过众多模山范水的作品,包括康乐公谢灵运前后的石崇、孙绰、王羲之、慧远、陶渊明、鲍照、江淹等的诗文创作,陶弘景当时所能读到的精彩之作远非现在所能想望。那么,他为何会如此推崇谢灵运呢?答案或即“能与其奇者”五字。这五字其实包含了两点值得关注的信息:一是“奇”字,即山水本真之奇异;二是“能与”两字,“与”有称许之意,“能与”即有能力用语言文字给予称许。因此,“能与其奇者”不但要能够发现山水之奇,还要有足够的文字表达能力称颂出山水之奇。
(一)
在昭揭自然中质有而趣灵的新奇风景时,谢灵运不但自欣于遇合山水林峦之美,还自得于对这些曾经只能孤芳自赏的林泉景致的发现。这种对山水本真之美的发现,且以山水知己自居自得的现象,实集中体现了晋宋山水文学发展的一种趋势。谢氏之前或同时的袁崧、陶渊明、释慧远等人都曾留下类似的文字。如袁崧《宜都山川记》叙及西陵峡云:“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在袁崧看来,这些书记和口传之人便未能领略西陵峡的美异之处。不但欣喜自己能够揭橥西陵峡非同寻常的奇观,他还提到“若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释慧远等人之记述庐山石门(《法师游山记》),陶渊明之记叙曾城(《游斜川诗序》),文字中均含有类似的意味。
(二)
《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法师游山记》载释慧远语:“传闻有石井方湖,中有赤鳞踊出,野人不能叙,直叹其奇而已矣。”此类表述其实触及六朝山水文艺的一个重要特征,即其时的山水审美主体几乎都是文化精英,朴质的乡野之人虽认为石井方湖赤鳞踊出现象很神奇,却无法将此叙写出来。谢灵运则不然,这位《世说新语》记载到的魏晋最后一位名士(陈寅恪语),在慧眼识得山水本真之美后,虽然清醒意识到言不尽意,还是试图用文字尽力将宏阔境域里山水世界的种种细趣密玩叙写出来。以其《山居赋》描绘始宁居所周遭风景的一节文字为例:在北山极顶之处修葺室宇,开门便可望见南山高峰,重叠的山崖尽入眼帘,明净的湖泊就在窗前。馆室门楣在丹霞的照映下分外红艳,梁椽因为碧云相触格外鲜明。山顶馆室位置之高可见流星从上往下疾驶,鹍、鸿一类大鸟振翼高飞都无法企及,何况是燕雀一类小鸟轻飞!一旁涌出的泉水在东檐侧缓缓流动,对峙的峭壁耸立于西侧屋檐承溜处。修竹枝叶繁盛,灌木茂密幽深。藤萝四处延展攀援,鲜花芬芳袭人,娇美秀丽。日月之光从枝柯间投射,风露清气在山湾处弥散。
与之前文学中的山水描写相比,谢灵运的山水世界明显更具体灵动,不仅包括“水石、林竹之美,岩岫、隈曲之好”,还包括稀见前人写及的令山水更加幻异多姿的日月风露云霓等现象。尽管有时叙写繁复到令人感觉冗长“塞滞”(钱锺书语)的程度,谢灵运仍一再对自己未能具记山水中的“细趣密玩”表示遗憾。与陶渊明在闲闲几笔的写意式表达后便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收束相比,谢灵运叙写山水时总是努力用文字描绘出各种感觉器官所能感知到的美好物象。虽然他的作品在后世褒贬不一,但谢灵运对山水本真之美的揭橥与尽力叙写,一直启发着其后的山水文学创作,即使是今人不乏微词的《山居赋》,其对始宁山水巨细靡遗的叙写,也曾嘉惠南朝及后来的山水诗文书写,在结构经营、意象撰构以及遣词造句方面,均为后世不断取用的源泉。
因此,陶弘景之高赞谢灵运对山水“能与其奇者”意味深长,推许他既具发现山水本真之美的慧眼,堪称山水知己,又能够用恰切的文字充分抒写山水本真之美。正是这两点,奠定了谢灵运在山水文学史上的突出地位。
《光明日 》( 2022年08月29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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