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账背后的明朝政治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 郭宇昕

《嘉靖帝的四季:皇帝与首辅》,【美】窦德士著,谢翼译,后浪丨九州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336页,68.00元

明世宗朱厚熜,系明宪宗朱见深四子兴王朱祐杬之次子,即明孝宗朱佑樘侄、明武宗朱厚照堂弟,正德二年(1507)生于兴王就藩地湖北安陆。正德十六年(1521)明武宗无嗣而崩,朱厚熜依宗法承继帝位,次年改元嘉靖,开启了长达四十五年的嘉靖时代。

嘉靖帝及其子隆庆帝、孙万历帝在位时间总和将近百年,却以怠政之名见诸史册,论者以为皇帝怠政于上、百官贪腐于下,致使大明帝国日薄西山,在席卷全球的“十七世纪危机”中滑入了天崩地坼的“明清鼎革”。又另有史家认为嘉靖帝虽表面不理政事,实际仍“乾纲独揽”,以权术操纵大臣、中官,有效掌控了明朝运转已久的官僚机器,在嘉靖帝祖孙三人的统治下,明朝经济发展、社会繁荣,以致世风迁移、崇尚奢靡,明末文人一时竟有了“幸生圣明极盛之世”(宋应星:《天工开物·序》)的缥缈盛世感。

基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立场,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总有不同。对嘉靖帝及其时代的褒贬对立如此鲜明,昭示着后人,嘉靖一朝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复杂超过我们想象。而相比以《万历十五年》闻名于世的万历朝,嘉靖朝如同隐入巨烛之下的暗影而不为人所重。国内学者林延清著有《嘉靖皇帝大传》(辽宁教育出版社,1993),胡凡著有《嘉靖传》(人民出版社,2004),卜键著有《明世宗传》(人民出版社,2013),均未达到《万历十五年》的传播度。通俗作品方面,最著名莫过于2007年电视连续剧《大明王朝1566:嘉靖与海瑞》,至今仍被史学爱好者评价为“神剧”,但上映时收视惨淡,至今未见重映。如今,著名元明史学者窦德士所著《嘉靖帝的四季:皇帝与首辅》译介出版,或可引起学界与大众的重视。

窦德士与本书

窦德士(John W. Dardess),有时译作“达第斯”,1937年1月17日出生于纽约,1958年毕业于乔治城大学,1968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1966年至2002年任教于堪萨斯大学,长期担任东亚研究中心主任,著述颇丰,其代表著作包括《明代社会:14-17世纪的江西泰和》(1996)、《儒学与独裁统治:建立明朝的精英》(1983)、《征服者与儒士:元代后期政治发展面面观》(1973),他还参与了《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元朝后期部分的撰写。2020年3月31日,窦德士去世,享年八十三岁。

“四季”的大循环与小循环

将长时段以一年之四季作喻并非窦德士的首创,早在明万历时期,张涛在《歙志·风土论》根据社会风尚的变化,便尝试将明朝此前的历史分为四季,顾炎武将其全文录入《天下郡国利病书》中:

弘治以前,“诈伪未萌,讦争未起,纷华未染,靡汰未臻,此正冬至以后春分以前之时也”;

至正德末、嘉靖初,“诈伪萌矣,讦争起矣,纷华染矣,靡汰臻矣,此正春分以后夏至以前之时也”;

至嘉靖末隆庆间,“诈伪有鬼蜮矣,讦争有戈矛矣,芬华有波流矣,靡汰有丘壑矣,此正夏至以后秋分以前之时也”;

到张涛自己时代,“鬼蜮则匿影矣,戈矛则连兵矣,波流则襄陵矣,丘壑则陆海矣,此正秋分以后冬至以前之时也”。

对于以后的历史,张涛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也只能说“后有来日则惟一阳之复”这种循环的可能。

卜正民(Timothy Brook)很喜欢这种比喻,认为用“这种周期循环的隐喻”进行叙述可以“捕捉明人对于他们身处其中的那个时空的些许感受”,因此他写作《纵乐的困惑》一书时也将明朝分为冬(开始)、春(中期)、夏(结束)三季,而以秋(毁灭)作为结尾。四季,也正是当时人捕捉所在时代“变化脉搏”的感知,用以形容一个无发展的变化循环,恰如其分。

无论四季还是三季,张涛还是卜正民,他们的分期中,嘉靖朝都位于两季更替之间,也正是嘉靖帝的登基拉开了一系列变动的序幕,成为明朝二百七十六年大循环中的一次剧变,而其在位的四十五年亦足以完成一轮春夏秋冬的小循环。

在这四十五年里,实际经历了不止四任首辅,但其中任期最长的四位,也是本书四个部分的主人公,张孚敬(1475 -1539 年,浙江永嘉人)、夏言(1482 -1548 年,江西贵溪人)、严嵩(1480-1567年,江西分宜人)、徐阶(1503-1583 年,南直隶华亭人),恰好代表了嘉靖朝的春、夏、秋、冬,他们共同塑造了嘉靖朝的君臣关系与内阁政治,其影响甚至超过嘉靖朝,远及隆庆、万历。

嘉靖朝首辅表,据孙卫国:《王世贞〈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考论》

皇帝与首辅的政治日常

作为“故事书”,本书始终紧扣“政治”的主题,以四位首辅的成长史为线索,不厌其烦地列举了每个时代首辅的日常工作、与皇帝的互动,以及当时的重大政事。

春季的主角之一张孚敬已经在序幕中出场,当他正式步入朝堂、参预机要,嘉靖朝的革新开始了。嘉靖帝雄心勃勃,有心为整个大明重制礼法,即“复古”或“中兴”,礼仪改革也是他革新的重点。张孚敬在“大礼议”时作为嘉靖帝的得力助手,此时便先后以大臣、大学士、首辅的身份参与进来。张孚敬与其他首辅不同之处在于,他出任大学士时,嘉靖帝年仅二十岁,虽然展现了高超的政治手腕并树立了绝对权威,但毕竟还是少年,因此张孚敬在某种程度上承担了导师、医生、心理治疗师的角色,也参与了嘉靖帝家庭事务,如母子关系、帝后关系、子嗣问题等——当然,皇帝的家庭事务同样也是国事,但毕竟牵涉到皇帝的隐私,是以君臣在此更偏重于私人关系而不在于国政。随着嘉靖帝的成长,对权力的占有欲日益增强,他“带着与生俱来对权力的了解,展现出钢铁般的意志和狂热的野心”(46页)。他不再依赖张孚敬,与张孚敬分歧愈来愈大。而当大臣与皇帝在战略上发生分歧,基本已经预告了前者的离场。在三次下野后,张孚敬最终于嘉靖十四年(1535)彻底致仕。此时,作为少年皇帝夺权工具的大礼拥护者已经全部离开舞台,这标志着万物初萌的春季已经结束,嘉靖朝即将迎来盛大热烈的夏季。

张孚敬:犀利的意识形态战士;

夏言:杰出的技术专家;

严嵩:操纵以腐败为基础的官僚机器的政客;

徐阶:将个人行为模式(“致良知”心学)引入高层政治领域、与众不同的大学士。

日常背后:礼仪、皇权与明朝政治

与大多数人想象不同,政治的日常、尤其是高层政治的日常是非常无聊的,英国著名政治喜剧《是,首相》就自嘲过“批评政府的剧是世界上第二无聊的,第一无聊的是赞美政府的剧”。但这种流水账式的政治日常,或许才更接近历史的真实。

侯旭东在《什么是日常政治史》里反思了“只是关注制度运行中发生变化的若干时刻”和“构建大事件序列或线索”的研究方法,提出了“日常统治”的概念,即:从事件、事件序列、制度转向关注小事件、事务,关注人与事务的关系,同时亦由关注“变”转向关注“常”,以及“常”中如何产生“变”。前面提到的《万历十五年》,其英文标题“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后半段“不重要的一年”,黄仁宇称“这平平淡淡的一年中,发生了若干为历史学家所易于忽视的事件。这些事件,表面看来虽似末端小节,但实质上却是以前发生大事的症结,也是将在以后掀起波澜的机缘”,后人将这不重要的一年置于晚明的政治变动中,却能够发现“风起于青蘋之末”,也正是此意。

本书最大的背景,就是明朝政治的过分成熟。“它是成熟的力量,其机构发达而稳定,政治思想锚定在文明的黄金时代,在地缘政治上的姿态是确定不变的。治理明代中国的庞大官僚机器也是同样成熟的,甚至是过分成熟的。”(vii页)而作为一个过分成熟帝国,在政治中的体现便是对“礼”的重视。明代中国整体太平无事的氛围,使得礼仪的重要性超过了国防和国内安全等其他事务(第8页)。这也是为什么,嘉靖帝从未进入京城,便如此强调以何种礼仪入城,之后更是通过“大礼议”才得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本书的四位首辅,全都是通过礼部进入内阁这一权力枢纽——在此之前,入阁的踏脚石是翰林院(152页),同样是涉及“礼”的部门。而四位首辅入阁前后的经历同样可以看出,他们所掌管的事务几乎都是在配合嘉靖帝、对礼仪进行革新或是维系。这些看似日常的例行公事,其实正是当时的特点。这也是《万历十五年》里所说的:“统治我们这个庞大的帝国,专靠严刑峻法是不可能的,其秘诀在于运用伦理道德的力量使卑下者服从尊上。”嘉靖、隆庆、万历,一脉相承。

嘉靖帝

年轻的嘉靖凭着自身品性的力量,充分运用明朝皇位的传统特权,以及仅仅六位关键支持者的帮助,将自身的意志强加于数以千计难以应对的官僚,再通过他们施加到亿万民众身上。(33页)

这种权力结构与统治模式,注定了每位首辅所执行的必然是皇帝的意志,嘉靖帝始终没有离开本书的叙事,即使已经深居西苑,其皇权的阴影仍在每位首辅的身后,挥之不去。是故明代史学家王世贞称:“世宗晚年虽不御殿,而批决顾问,日无停晷;故虽深居渊默,而张弛操纵,威柄不移。”

本书未竟之处

大礼、四郊、庄肃谥议、章圣南祔、京营、河道、阉宦、二后丧祔、册立分封、宸章召对、大狱、张延龄狱、甘州兵变、大同兵变、大同再变、辽东兵变、南京兵变、南倭、北虏

余论

但站在历史末端的我们捧起史书后却能知道,当这个享国日久、过分成熟、崇尚礼乐的庞大帝国重复着日常政治,它的东北部,一个年轻、简陋、尚武的小部落正在悄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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