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钢琴师拾荒者周伯的故事
周伯在路边弹钢琴已经十几年了。过去，他在骑楼下，现在，他来到交叉路口，弹的是断弦的旧钢琴，唱的是街边听来的老歌，穿的旧衣、用的器物，都是回收来的。
他曾经是银饰工厂的老板，於经济奇迹中富有，却也在赌码的风潮中沉沦，经商失败破产，2次婚姻破碎，儿女不认他这个爸爸。他因此居无定所，从事资源回收度日。他不分晴雨，日日弹唱心内的感慨，左手无名指的残缺，像是一道失落的符号。就算没有听众，他也要用琴声歌声，展现自己生命的韧性，构成一张有声的风景。
一个空地，2架旧钢琴、废木料、旧沙发。早上7点，车声轰隆。这里是交叉路口，混浊的音流中，忽然响起了钢琴声。一名平头白髮老人此刻弹起钢琴，哼哼唱唱，开始了一场独奏会。
停等红灯的人们，开车的降车窗、骑车的转头望，眼神满满疑惑与惊奇。疑惑，是谁在弹钢琴？惊奇，则是竟然有人在这弹钢琴！老人上身是破洞脏衣，下身是旧裤子、破拖鞋。今天的开场曲是《掌声响起》，他缺了左手无名指的粗黑双手，轻轻扫过洁白琴键，歌词旋律是我心更明白，然而风景突兀，想是谁都不明白。
“如果没有钢琴，我早就去死了。”说这句话时，老人的手碰了一下钢琴，叮一声沉重的低音。人们叫他周伯，63岁，他说：“弹钢琴可以让我忘了一切。”
几年前，周伯在骑楼下弹钢琴，蔚為奇观，路人拍下他的身影，影片上传 路，称他為拾荒钢琴伯。钢琴弹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学校带学生呢？ 他的回答：”我干嘛要被人家限制住，像我弹钢琴，有餐厅要花8千请我去弹，我都拒绝，我不要按照别人设定的去做，弹他们设定的曲目，自由无拘无束才好。“这大概是他晃荡十几年的原因。带著钢琴，现在他来到这里，从事资源回收，偶尔做些拆屋改建的粗工活，捡到旧钢琴，他修一修再卖，几年来转卖了8架钢琴。剩下的2架放在这里，这是他的音乐厅。
红色笔记本蕴藏琴师的旋律 ，第一次拜访，只见空椅无人，绕到琴后，废料堆上倒著一块木板，上头漆著：“售钢琴，7000元可教你弹。”另有电话号码。打了电话，没多久他就骑著脚踏车出现，不知从何而来。不多说，掀起琴上塑胶布，坐下开琴盖，手一伸，莫名变出一瓶高粱，倒上一杯喝一口，打开红色笔记本，看了一眼搁旁边，九指齐下，马上来一首《夺标》，像是在述说自己的故事：“人生，也有欢笑，也有悲哀，你我都感觉到。人生总有成功，总有失败，你也都看到。”
2架钢琴，琴身边缘与琴盖都裂开了，破缝里有沙，琴键上沾著尘土，脚踏板也毁损。周伯弹奏时不看谱，只偶尔翻看红色笔记本，里头写了上百首歌名及歌词做为提示，“我只需要第一个音，有了，就能弹下去。”所以全记着？“我是记歌词，旋律多听几次就会哼了。”他没学过乐理，自己练出9指琴技，讲得理所当然。我又问他几首歌，例如《绿岛小夜曲》、《橄榄树》。只见他一边哼，一边按琴键，慢慢抓音调，几分钟过后，就弹了出来，还自行改编，曲调特别。 他喜欢华尔滋的节奏，碰恰恰碰恰恰，聊到这个，他突然就独舞了起来，像是回到当年还是老板，上舞厅跳舞的样子 。
再次见面，他准备一堆食材，邀请我们路边野餐。今天的菜色是燉牛肉，他用生锈的菜刀切洋葱、萝卜，用老旧的锅子燉汤，用沾了土的免洗碗盛装，然后一边控卡式炉的火，一边钢琴弹唱。他盛装打扮，特地洗了澡，穿上西装外套、黑裤子，黑皮鞋，上衣白衬衫？不，是卫生衣。我问他这身服装哪来？他说都是回收来的，连煮菜的器具也是。比照之前的游民样子，今天的他气派多了，的确，他曾是个大老板。
年轻时开工厂，做金银项练，组装加工机，一度卖到世界各国去。那时他月入30万元，娶妻生子，老家盖祖屋，大城市区2栋房，银行户头几百万元，意气风发。像买玩具，人家买的是跑车钻表，他买的却是钢琴，只因从小就向往钢琴音声。他也不上钢琴课，自己摸索，一键一单音地弹着玩，直到10年前，一位饮料摊店员朋友，抄写了和弦简谱给他，之后天天练习，才终於二手合璧，突破瓶颈。
“断这根手指头的时候，买码80万元，只中10万元。”某次赶工，左手捲入机器，碾碎了他的无名指。问起这些，他撇过头，挥着左手说别提了，现在落魄。
沉迷赌码，赌掉第一段婚姻 。1990年代，经济飞腾之外，赌码的浪潮也涌起，捲走不少人的人生，周伯也深陷其中。捲走的不只金钱、左手无名指，还有婚姻。他有2次婚姻，第一次结婚的原因听来荒诞：“因為我有一个诺言，要把第一次献给老婆。”他说：”29岁还不会做爱，某次与女人擦枪走火，所以负起责任，结婚，我连去菜市场买菜，都不跟她走在一起，这种女人，但我娶她，她為了嫁给我不择手段，还跟我谈条件，要让我娶小老婆。都是那通电话，害死我了。是我错。“交往？勾引？诱惑？擦枪走火？又或是，强奸？“都不是，我怎么可能跟她交往，反正就是那通电话害死我，想到就痛，是我错了，我就是遵守诺言，第一次要献给老婆。”那通电话聊了什么？“唉呀想到就痛，都是那通电话害死我，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爱她。”
婚姻不如意，他开始赌博，赌到没钱，他卖了一栋房子，又输了1千多万元，还是继续赌：“其实最后一年有赚钱，20万元，但又被我赌掉了。”他仅剩的一栋房子被法拍，破产、离婚，女儿、儿子跟着母亲，与他断绝关系，至今仍不给他联络方式。
2架钢琴平常用塑胶布盖住，怕风吹落，上头用石块木板压着。木板有妙用，遇上大热天或下雨天，移个角度遮一下，就能弹。可是却挡不了大风雨，去年遇颱风，琴键底下木头的部分，吸水膨胀无法弹奏，“我拆开，把膨胀的部分磨平，再组起来，就又可以弹了。”连结的部分，他用胶水黏，但琴弦断了，没有零件就无法修。敲击琴弦的小木槌要是坏了，他拿低音来补，“因为我需要这个音。”但这样不就缺几个音，会影响吧？他说无差别，能避就避，不能避，照样按下去，无声就无声， 如同我对他的提问，关於婚姻、家庭、朋友，不是得不到声响，就是几个音调一直重复。
弹弹唱唱几首歌，牛肉燉好，他又炒起回锅肉，说前几天拜师父，猪肉吃不完，要我们帮忙消化掉。拜的是济公，他尊称为师父。年轻时去济公庙里看人起乩，尚未问事，乩童便冲着他说，起屋，要偏南三尺，那时老家正准备盖祖屋，他心惊觉得玄妙，从此信了。聊起这段经验，坐在钢琴旁的他突然胸口一闷，喘了一下：“一说到师父就有感应。”
我问济公会不会 头码？他说有一次差点中6千万元，话刚脱口，神色一变，像是说了不该说的事，要我别问，嚷着都过去了。
妻离子散，再婚破局后独居 ，这一带没有庙宇，哪里能拜？他说：“师父很可怜，跟著我流浪。”周伯领着我穿越荒野，到一处空地，见一破烂车棚。这就是他的佛堂了，外头有金炉，内里有香案，2尊神像外，竟还有祖先牌位。“我祖屋可是3间连栋透天，房间十几间。”有家人住吗？没有。为什么不回去住，选择独居？“因為我工作生活都在这里。”他的母亲3年前过世，父亲则是去年去世。祖屋成空屋，空间越大，寂寞想来也越大。问他痛苦吗？又说：“不会，都看淡了。”接着又说起孩子的事。女儿33岁，已结婚生子，结婚曾给他喜帖，因为上头没写他的名字，愤怒，赌气不去。儿子32岁，2年前在街上碰到，竟不认他这个爸爸，甩头就走。我联络上他的儿子，但拒绝受访。离婚半年后，他寻求复合，但没得到原谅。
隔年，他娶了认识的四川离婚女子，2人就到闲置的空地搭棚居住。他们认识的时候，她跟老公还住一起，也生一个孩子，他前夫现在是银行经理。“我那时还去她家睡2天，我坦荡荡，问她老公真的要让她跟我，她老公说好，我就带她走。”
鸭肉饭是他常光顾的店，在此开业5年的老板说：“他在这十几年了。四川老婆我看过，蛮漂亮的。”又说：“周伯其实自尊心很强，不太谈漏气的事，偶尔会来这喝酒，聊女人与赌码的事。” 我问周伯谈过恋爱吗？没有，“真要说的话，就是四川那个。”第二次婚姻持续11年，仍是离婚收场，尽管第二任妻子另投装修老板的怀抱，周伯仍心念着她：“我很渴望她来听我弹钢琴，我有好几首歌想献给她。”带著深情，他弹了《女人花》。
58岁开始，周伯一个人生活。回收物资 拼凑出一间小屋 ，我们跟着他工作，资源回收场用绿色的铁皮围住且大门沉重，用力推开，像是进入城堡。迎面是周伯的庄园，废铁木料、砖头玻璃及旧家电，堆如小山，多是拆屋所得。中央已立起铁皮屋的支架，他扛著铁条爬上铝梯，将其焊接。盖铁皮屋是要自住吗？他不愿多谈。之前我几次问他住处地址，总是支支吾吾。在这庄园的一角，我看见一间用木板搭起的小屋，内里一床棉被、电视、电扇、CD播放机，一幅天天撕的日历，一个冒著热气的电饭锅，这些默默说明了一切。他用一台老货车做资源回收，得到各种物资，破旧也无妨，能用、能修就好。然而家庭以及亲情，彷彿他左手的无名指，破碎了，也就没有了。
这天，他手机的预付卡额度用完，向我借手机：“中了五星，有五万元，要联络一下。“这次他不让我跟着。农历年后，我再去拜访，铁皮屋还没搭好，他也不急，这一日正忙着搅拌水泥，用碎砖头与废弃的铁窗，砌一座炉灶，打算用收来的废木柴，生火煮食，他说自己身体勇，还能东山再起。
我们的对话像首歌，一再重复。荒诞，奇妙，片面，但其中的错，与痛，是真切的。 周伯当然也感觉到了，之后他要求我，务必写出他的痛，他最痛的事。他说： “我最痛的，就是因为上一代的恩怨，无情地牵扯到孩子身上。”
忙完休息，再走到路口弹琴，这一次，他喝的是药酒，弹唱伍佰的《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心爱的人儿啊，我想要放弃你浪跡天涯。忘了吧，忘了吧，心爱的人儿啊，我累了我想找一个家。“
我与他道别，他仍继续弹奏，红灯时，琴声与歌声仍在，绿灯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头脑中不断涌现如下感想：
不管你多有才华，多会赚钱，没有节制，没有规划，终究会一生潇洒毁于一旦，留下的是感慨，悔悟及沧桑悲凉！
人生真的是盖棺才能论定！人生如戏，戏入人生，当在顺畅的时候要懂得守成。希望他在困境中能重新找到下一段人生的路。
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 ….. 但是还是一股淡淡的忧伤。
音乐真的能抚慰人心，平静的心才是幸福 。
无论故事中的主角过去多可恨如今多可悲，都要谢谢他让我们明白了对与错，也提醒着我们要珍惜眼前。
城市小人物的故事，一支草一点露，不用去批评别人的人生，价值观不同。
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家庭是最重要的。当孩子需要他时，他正一人风光。漫长的成长人生之路，只有母亲陪在身旁。现在，孩子成长了，想涮父爱？呵呵！门都没有。
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无限循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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