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沈从文笔下的暗黑版“边城”

当年,沈从文在《边城·题记》中写道:

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

这段话中所说的“另外一个作品”,即是指相隔十年之后方才出版的《长河》。我们可以将其看作另一个版本的《边城》,一个带有暗黑色彩的《边城》。著名文学史家夏志清与司马长风等,都对沈从文的《长河》推崇备至,甚至胜于《边城》。

一. 创作与出版

由《边城·题记》可知,作为《边城》的姊妹篇,《长河》的创作与前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沈从文在写作《边城》时,心下已经浮现起《长河》中的人物风光。然而,从最初定下写“另一个作品”到最终出版发行,其中却有诸多坎坷。若要深入地理解《长河》,就不得不对其创作与出版的“外围”状况有所了解。

1.创作:从湘西之行开始

1934年,离家十多年的沈从文第一次回到魂牵梦萦的湘西。然而,他发现“一切皆变了,一切皆不同了”(《感慨之至》)。这里的“变”与“不同”,即是之前所提到的:人们“失去了原来的质朴、勤俭、和平、正值”,向着他所不愿见的堕落处滑去。

从湘西返回北京之后,沈从文继续完成之前已动笔的《边城》。然而,他并没有把湘西之行的失望情绪付之于《边城》。《边城》所讲述的是民国初年的故事,与30年代的湘西毫不相关,是一首“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水云》)。

《边城》是沈从文为湘西所吟唱的最后一首田园牧歌,在此之后,他开始靠近与之形成对照的“另外一个作品”。

在第一次湘西之行之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无论是散文集《湘行散记》还是小说《小砦》,都有与《边城》截然不同的面貌。然而,那“另外一个作品”却迟迟没有动笔,直到第二次湘西之行。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北平战事吃紧。沈从文随北京大学南迁,途径湘西,在沅陵大哥沈云麓处盘桓数月。在此期间,沈从文耳之所闻、目之所见,都是辰河码头(湘西境)的鼎沸人声与世故人情。这些都时刻提醒着他,四年前曾许诺给读者的“一种对照的机会”。

1938年4月,沈从文动身前往昆明。到昆明之后,他便开始着手创作《长河》。

1934年,沈从文返乡时所拍凤凰桥,是他唯一存世的风景照

2.出版:删删改改多坎坷

现代作家的不少小说,都是一边写一边连载,以赚取稿费和了解读者反应,完稿之后再统筹修改出版单行本。譬如鲁迅的《阿Q正传》,巴金的《家》,钱钟书的《围城》等都是如此,沈从文的《长河》亦不例外。因此,本处所说的“出版”,其实包含了期刊连载和出版单行本两种情况。

沈从文大概从1938年7月开始创作《长河》,同年八月,即在由戴望舒主编的《星岛日 ·星座》副刊上开始连载。虽然《星岛日 》发行于当时的英属殖民地香港,但是蒋介石政府还是强势施压,使不少评论大陆时政的文章被删改,沈从文的《长河》也不能免此命运。更糟糕的是,小说在刊登到保安队长调戏夭夭这一节时,便“不得不”停止连载。

面对《长河》不得连载的困境,沈从文并没有气馁。在1942年,沈从文对已有的篇目大幅改写,分成11个章节,再次投给内地 刊,但由于日益严格的审查制度,最终也只发表了4个章节。同年,沈从文将《长河》的第一卷交由桂林明日社出版单行本,但其后又是一番曲折。对此,沈从文在《长河·题记》中亦有提及:

到预备在桂林印行送审时,且被检查处认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为辗转交涉,径送重庆复审,重加删节,经过一年方能发还付印。

不幸的是,桂林明日社最终还是未能“付印”,直至1945年,《长河》才由昆明文聚社出版,原来15万字左右的篇幅被删改至11万字上下。之后,由于时局变动,沈从文最终也没有写出《长河》剩下的卷次。尽管如此,《长河》仍然是一部可比肩《边城》又迥异于《边城》的湘西小说。

1938年,沈从文在昆明

二. 本地人与外乡人

《边城》所展示的是一个封闭的世外桃源,没有外乡人来搅动他们平静的生活,有的只是亘古以来的无常命运。然而,《长河》却是一个热闹的码头,南来北往的外乡人与本地人打成一片,扰动的波涛时刻冲击着丹朱明黄的橘子洲头。本地人与外乡人之间,存在着两种行为范式的冲突。

1.本地人:夭夭、老船长、滕长顺

读过《边城》,再看《长河》,很容易在两者之间找到相似的身影。夭夭与翠翠,老船手与爷爷,滕长顺与顺顺,都仿佛时一对对的重影,都寄托着沈从文辽远的田园闺梦。只是在《长河》中,沈从文似乎更清醒些,他要让那些梦中的人儿去往现实,历经那个时代的动荡与不安。

夭夭与翠翠一样,乖巧可爱,灵魂清澈,都是沈从文笔下的“小兽物”。但夭夭既生于这个已日渐浑浊的社会,她的活泼劲儿上便多了一份心眼,对周围世界更多了一份警惕。当老水手不明所以地告诉她“新生活”,她也替家人担心,问爹爹是否需要去外面躲一躲;当保安队长故意用言辞挑逗她时,她也是从容镇定,心下透亮,故意疏远不搭理。

老船手像那位爷爷一样,对晚辈夭夭爱护有加,只是并没有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夭夭一人身上。老水手年轻时与滕长顺一样吃水上饭,然而命运不济,全家老小染霍乱去世,行船触礁而赔尽家产,外出打拼十数年,终究只带回一脸沧桑。正是因为有这般命运浮沉,使得他对社会变动格外敏感,又分外关注。虽然,他对“新生活”运动反应过度,理解错位,但这也正表明时局变动曾对湘西人民带来的巨大影响。

滕长顺,他的人生正如其名,总体上是顺风顺水。他刚开始做短程水手,后来买了艘单桅船兜揽货物,再之后发了旺,增大了船只,扩张了事业,还购置了一片橘园,成了当地的“员外”。不过,他不是一个恶霸劣绅,在地方公务上愿意出头担当,很受乡民的敬重。只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在各种社会运动和军事战乱中,他也是首当其中,日子过得毫不轻松。

沈从文的湘西蜡笔画(其一)

2.外乡人:保安队长

现代社会的突出特征,就是人口的流动性。湘西地区的封闭外壳,此时已被现代化的进程击碎,尤其是在吕家坪这样的口岸码头,更是熙熙攘攘,为利来来往往。在这些来来去去的外乡人之中,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驻扎在当地的保安队。他们如同一枚“异己”的钉子,扎入古老的湘西大地。

保安队,若按字面理解,应该是保护一地安定的一群人。然而,小说中的保安队似乎与之大相径庭。上级为了避免军人发展地方势力,频繁换防保安队,导致兵不认将,将不识兵;更不必说军民打成一片。因此,那些保安队,整日所想的都是怎么搜刮民脂民膏,怎么中饱私囊。在这方面,保安队长算是给部下树立了“榜样”。

小说中,保安队长向滕长顺勒索一船橘子之事,可作为其鱼肉乡里的经典案例。保安队长听闻城里橘子价格上涨,不禁眼红想捞一把。于是,便借口向滕长顺“买”一船橘子,声称要送城里的各路朋友。

然而滕长顺看出了其中猫腻:一船橘子是何其之多?谁有那么多朋友?何况,保安队长未必真的会付钱,而自己也讨不来钱。看到滕长顺犹豫再三,保安队长知道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被识破,不禁恼羞成怒,扬言砍光他的橘子园。

保安队长不仅拿眼盯着乡民的钱袋子,还觊觎漂亮的女性。队长以为自己在省城念过书,见过场面,便不把乡间女子放在眼里。那一次,在向滕长顺买橘子受挫之后,恰巧碰上长顺的三女儿夭夭,便带着三分好奇、三分恶意找她寻开心。之后,每每碰上夭夭,队长都要找机会去勾搭。这个时候,读者恐怕都要为夭夭的命运捏把汗,无边的忧惧笼罩着滕长顺一家。

如果说,夭夭、老水手、滕长顺等人,是扎根于湘西水土的“常”;那么,以保安队长为代表的外来势力,就是搅乱湘西生态的“变”。沈从文要写的,正是“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和‘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

沈从文的湘西蜡笔画(其二)

三. 或明或暗的“背景”

《边城》的茶桐是一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是一个没有时间性的永恒空间。《长河》则不然,它不仅有着更为广阔得历史视角,也有着更为鲜明的时代背景。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背景不仅仅是背景,只是在《长河》的第一卷中未及走上舞台中央,此后则遗憾地定格在那里。

1.诓骗“义军”,借刀杀人

在20世纪上半叶,湘西这块边隅之地,一直交织着诸多的矛盾:民与匪;民与官;苗与汉等等,致使地方局势动荡不安,战乱频仍;而在三四十年代,最主要的矛盾就是土著苗族与国民党政府的矛盾。这一点,也是《长河》的主要故事背景。可惜,由于书记审查制度,其中的许多相关内容被删除,致使现在的读者看得不明所以。因此,有必要做简要的说明。

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前期,湘西处在湘西王陈渠珍的控制下。这位陈渠珍出身湘西凤凰县,曾加入同盟会,眼界开阔。湘西在他的治下,各行各业都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在小说中,沈从文就借一位教师之口谈到,他“究竟是自己家边人,要几个钱也有限。钱要够了,自然就想做做事”。然而,这位湘西王最终还是被省主席何键逼下野。

湘西王下野之后,当地的局势立马就难以控制。1934年至1936年间,湘西连遭水涝旱灾,作物歉收,农民一再申请减租却不获许可。最终在1936年初,龙云飞等人的发动了苗民起义,提出“废屯归民”、“抗日救国”的口号,并组建了“湘西民族抗日救国军”。小说中谈到的邻县的“调兵遣将”,即是在应对苗族起义军。但局面最终无法控制,省主席何键难辞其咎,也被弹劾下野。

1938年春,何键的继任者张治中采取了“招安”的策略,以“抗日”为由,软硬兼施,改编了苗族起义军。这批起义军立即被蒋介石派往抗日前线,在长沙和湘北一带浴血奋战,取得了有名的“湘北大捷”。然而,蒋介石将这批起义军派往前线,更有他的私心所在,即借日军之手消灭这些湘西的不稳定因素。

1980年,沈从文在与汉学家金介甫的对话中,即谈到:

想在未来两卷中(另有一说为三卷——引者注)写蒋介石对湘西的横暴占领和有意借抗战名义消灭地方杂牌军。这是蒋介石对湘西人民犯下的罪行。

湘西吊脚楼

2.一个“乡下人”对“现代”的忧思

沈从文常自称“乡下人”。这个“乡下人”的含义是值得玩味的:从籍贯而言,沈从文出生于湘西的偏僻小镇,确实是大山里的孩子;但不仅于此,“乡下人”也是沈从文对自己的文化定位,直接影响着他的创作倾向,与之相对的则是“城里人”。

在沈从文的早中期小说中,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是湘西世界;一个是都市文明;前者是“乡下人”的聚居地,后者是“城里人”的集合区。

在刻画都市生活时,沈从文常常流露出一种鄙夷、嘲讽与挖苦的态度,批判“城里人”的做作、虚伪与堕落。如《绅士的太太》、《八骏图》等。而一旦转向生他养他的湘西大地,沈从文立马会换上一副温情、诗意、自在的笔墨,为读者描绘一个田园牧歌或是原始落拓的世界。

沈从文对“城里人”的嘲讽,不是出于地域身份的偏见,从根本上说,是对“现代”的疑虑。

这个疑虑,最早集中地表现在1933-1934年间,由他挑起的京派与海派之争。沈从文对北平的黄土味颇为适应,但对上海的铜臭味却颇有微词,指责上海的新派作家缺乏创作的尊严感,有“玩票白相”的习气,是“名士才情”加“商业竞卖”的混合。在当时,上海无疑是“现代”的代名词。

在《长河》中,沈从文延续了对“现代”的警惕心,他在《题记》中写道:

“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是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抽象的东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

当然,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不会无知地拒绝必然到来的“现代”,沈从文亦然。他所忧戚的,是在这浩浩汤汤的现代潮流中,人性可能遭受的扭曲与异化。“伪士”们在四处横行,而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亦坍圮无踪。

1932年,沈从文在青岛

结束语

末了,我想再引用这么一段话,这段话来自1938年7月写给羁留在北平的妻子的一封信,当时沈从文正开始动笔写《长河》:

我想起数千年前人住在洞穴里,睡在洞中一隅听雷声轰响所引起的情绪。同时也想起现代人在另外一种人为的巨雷响声中所引起的情绪。我觉得很感动。唉,人生。这洪达声音,令人对历史感到悲哀,因为它正在重造历史。

《长河》,即是对“重造历史”阵痛的记录。

《长河》小说封面

声明:本站部分文章内容及图片转载于互联 、内容不代表本站观点,如有内容涉及侵权,请您立即联系本站处理,非常感谢!

(0)
上一篇 2020年4月4日
下一篇 2020年4月4日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