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年前,广州的南面还是浩瀚无涯的南海。1930年代,地理学家吴尚时先生在海珠区石榴岗路的七星岗发现了古海岸遗址,证明古书所说,伶仃洋海潮一度可直拍越秀山南麓,并非面壁虚构。
咸潮凶猛
海天一色伶仃洋
在漫长的岁月中,大海虽然渐渐远去,但每逢海潮上涨期,咸潮便把珠江水托起,大举倒灌进城,特别是秋天的台风季节,咸潮更是逞凶肆虐。古人形容咸潮涌来时,虎门外的海面“入夜则海水纯丹,火光万里,波浪乘风如千万火山冲击,物触之辄生火花,咸故生火也。”(仇巨川《羊城古钞》)水可以咸出火来,也相当骇人了。
俗话说:“夏季东风恶过鬼,一斗东风三斗水”。广州的水资源虽然相当丰富,但因为受海潮影响,味咸难饮,民众守着一座水城,却没有足够的淡水,饮水竟成了一个重大的民生问题,真是极大的讽刺与悲哀。
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汉军攻陷番禺,为了把南越国的衣冠文物扫荡干净,四处纵火,城郭尽成焦土,宫室倾覆,人民逃散,以致广州要花上几百年时间去恢复元气。到东汉末年,天下三分,烽火四起。东吴孙权是一个“以舟楫为舆马,以海岛为夷庾”的水上霸主,对水城广州自然格外垂意,把它作为重要的造船基地来经营。
陆胤,可怜佢热成咁样
东吴的交州刺史陆胤到广州,发现“州治临海,海流秋咸”,人民生活,深受困扰。陆胤早年在东吴任御史、尚书选曹郎,因卷入了朝廷的立储之争,被关进大牢,几乎掉了脑袋,获释后被孙权派往岭南。
他到广州后,决心解决人们的饮水问题。于是动员民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进行了广州有史以来最大型的水利建设,在北城外越秀山脚挖湖蓄淡水,又开凿河渠,把蒲涧水引入湖中,使民众在秋冬季枯水期有淡水饮用。
这个湖的位置,在今天的越秀公园东秀湖一带,最初叫“甘泉池”。有了这个蓄水湖,民众要取水用就方便多了。《三国志》用“惠风横被,化感人神”八个字,形容广州人对陆胤的感恩之情。陆胤离开广州后,人们对他还念念不忘,在甘泉池边,修筑了一座甘泉亭,又名“陆公亭”,以纪念这位官员。
越秀公园东秀湖,最初叫“甘泉池”
然而,甘泉池并不足以解决全城人的饮水问题。咸潮一来,连清远飞来峡的水都是咸的,何况甘溪下游?而且汲水的人多了,湖也会渐渐淤积。因此,日子一长,不少人每天清晨还是要挑着水桶,踏着晓风残月,走上好几里地,艰难地爬上白云山的蒲涧取水,以供一日之用。这种日子,一代一代人接续下去,毫无改变,似乎也永无了期。
东晋太元年间(376~396),广州刺史罗友看到民众跋涉之苦,十分不忍,但自己又没有能耐治水,只好在蒲涧溪旁用石块垒了一个可容纳百多人休息的平台,以减轻人们取水的辛苦和拥挤造成的危险。后来,有游山玩水的文人,登临蒲涧,闲坐翠微,悠然意旷之余,给这石平台起了个雅号叫“洗心之域”,似乎把它当成了一个供人打坐冥想的地方。
到了南朝梁武帝普通八年(527),真正会打坐冥想的人来了。佛传禅宗第二十八祖达摩禅师从天竺航海,来到广州,在华林寺附近的绣衣坊码头登陆,结草为庵,传播禅宗妙旨。达摩在中国名气甚大,有“东土第一代祖师”之称。他在广州留下了两处圣迹。一处是位于华林街的“西来初地”。华林寺前身就是达摩所建的“西来庵”,附近有一块“达摩祖师西来登岸处”石碑,标示着他登陆广州的地点。另一处在光孝寺,这位自称150岁的高僧留下了一口井,俗称“洗钵泉”。
洗钵泉
“洗钵泉”与广州的水利史,有着密切的关系。千百年来,驱使广州人不断努力,开湖泊、挖濠涌、浚河道,大修水利的原动力,是要解决咸水灌城的问题。达摩虽然是外来和尚,在广州只逗留了三年,但他也为广州人出了一把力。
坊间相传,达摩在光孝寺挂单时,发现人们喝的水味多咸卤,不利健康。他来到光孝寺一处地方,告诉人们,这里挖下去有黄金。于是大家拼命挖啊挖,挖至几丈深处,突然有泉水喷涌而出,却并无黄金,大家正埋怨达摩骗人,达摩却笑称:“这黄金不是可以用斤两计算的。”
日后人们才慢慢醒悟,原来这是口井的水质非常好,即使在咸潮期也甘美可口,没有一丝咸味,确实比挖出黄金重要多了。于是,人们就把这口井称为“达摩井”,又称“洗钵泉”。故事在民间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达摩用诃树之根在井中蘸水,令泉水变淡;甚至连达摩井的位置,也莫衷一是了,有人说赵佗在越秀山脚开挖的九眼井才是达摩井。
达摩不是朝廷官员,他没本事发动民众搞水利,只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尝试用掘井的办法,解决淡水问题。不过,一口井能够惠及的人毕竟有限,所以古书上说:广州“虽有井泉,不足食”。
明代天顺年间(1457~1464)被朝廷贬到广东的侍读学士黄谏,在广州居住时,发现想找水质好一点的水烹茶,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他在《广州水记》一文中,无奈地写道:“城中井水多咸苦,江隔城不得日汲,居人皆谓大北门内九眼井甘甚,予日汲之。”他把广州的水,分成十等:
学士泉烹茶味最美,经昼夜色且不变,宜居第一。九龙、泰泉次之,蒲涧帘泉第三,越井第四,双井及施水庵井第五,韸韸水第六,洗臼井第七,九眼井第八,居士泉第九,外是固不足取,而藩司、郡廨二井宜居第十。余如苏井、五眼井、罗汉诃子泉、日泉、书院井,固有名当时,然美恶难逃清论也。
广州人长期饮井水
被他列为第一的学士泉,广州人俗称“鸡爬井”,在今雕塑公园西侧政民路上。他认为越井与九眼井是不同的,越井是指越秀山上悟性寺中的一口古井。前三位的井泉,都在白云山上,愈向南,水质越差,连达摩和苏东坡挖的井,到明代也“难逃清论”,跌出十名之外。那首“咸水清,淡水浊,咸水满洋不如淡水一掬”的童谣,传唱了千年,但背后的无奈与苦况,又有谁解其中味?
唐代丞相张九龄有一首诗,形容广州“城隅百雉映,水曲万家开”。诗句虽然简单,却勾勒出一幅水城的壮美图画。诗人从百雉城头俯瞰,纵横交错的溪水、河埠、小桥、坊巷、人家,远近疏密,乱而有序,尽在“水曲万家开”五个字当中。
唐代的广州城并不大,与三国时差不多,但城外的发展却非常迅速,尤其是西城外,由于“海上丝绸之路”的兴旺,大批海外商人涌到广州,舳舻相继,货物山积,唐代的陆扆曾惊叹:“番禺巨镇,雄藩夷之宝货,冠吴越之繁华。”(《授陈佩广州节度使制》)在唐代的诗文中,有不少描写广州繁荣的篇章,今天我们重读刘禹锡“连天浪静长鲸息,映日帆多宝舶来”的诗句;韦应物“大海吞东南,横岭隔地维。百国共臻奏,珍奇献京师”的诗句;还有韩愈对“货通狮子国,乐奏粤王台”的描绘,仍然感受到当年那种人货两旺,热气腾腾的景象。官府专门开辟了一片地方,兴建“蕃坊”,给来广州做生意的外商居住,地点在今天的光塔街一带。蕃坊人稠物穰,号称“蕃汉万家”。
今日蒲涧
唐文宗开成年间(836~840),卢钧出任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卢钧是范阳人,在当地是积代簪缨,从北魏开始,就是赫赫有名的大族,人称“北州冠族”、“范阳郡望”。卢钧南下时,广州的繁荣景象,亦令他有瞠目挢舌的感觉。当时在广州当官的,无不利用市舶使的权力,插手海外贸易,搜刮钱财。大有大贪,小有小贪,肯识廉耻的,十中无一。《旧唐书》说:“南海有蛮舶之利,旧帅作法兴利以致富,凡为南海者,靡不梱载而还。”但卢钧却主动请监军主管市舶使事务,自己从不干预,刻意避嫌,在坊间始终保持着清廉的口碑。
他在广州三年,留下了不少为人传颂的功德。历年因各种罪名被流放到岭南的犯人,有些因为家境贫寒,虽然遇到朝廷赦免,也无法返回北方,只能老死异乡,卢钧就用自己的俸钱为他们治病、殡殓,不仅解除他们生老病死的忧虑,还为他们的孤儿稚女办婚嫁,受其恩惠的多达数百户人家。因此,他治理广州的法令虽不严,但有风有化,宜室宜家,广州人无不服其德义。
其中令最多人受惠的功德,就是对甘溪进行了大规模的整治。自从陆胤修甘溪之后,已过了五百多个寒暑,如此漫长的岁月,足以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何况五百年间,广州的人口已大大增加,堪称“百货之肆,五都之市”。甘溪再不修葺整治,其水利功能,就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丧失殆尽。
卢钧发大宏愿,率领民工,重新整治甘溪源头,疏凿河床,方便船只行驶。又修濬了原来的甘泉池,清去淤泥,加固堤岸,潴水给田,兴建亭台水榭,种植木棉、刺桐等植物,把它变为一个踏青的景点。从此,甘泉池有了一个新名字叫“菊湖”。
每年阳和初起,春水泛绿之际,桃李花开,新桑可采。城中的红男绿女,白叟黄童,便纷纷到菊湖边尽情游玩,享受和煦的春风,观赏青山绿水。如今看来,简直就是越秀公园的前身了。直到宋代的羊城八景之中,仍有“菊湖云影”一景。
不过,广州人心里清楚得很,挖菊湖的最初动因,是一项民生工程,而不是景观工程。卢钧离任时,有几千民众自动聚集在衙门前,请为卢钧立生祠,铭功颂德。可见是为民众谋福祉的官,还是混日子的官、谋私利的官,老百姓洞若观火。
(部分图片来自 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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