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乐”的身份焦虑:是安全堪忧的垃圾技术,还是人见人爱的买菜车?

“低速电动车的标准如何制定,可能是当前中国汽车产业最复杂、最困难的问题。”国标迟迟不出,低速电动车拿不下上路的身份,在过去的两年间,少部分企业艰难转型汽车制造,大部分则藏进更难监管的乡野

洛阳大河生产低速电动车的车间内部。图片/受访者张怀文提供

8月22日,山东德州市民老陈买了一辆低速电动车,他挺高兴。

老陈之前开两轮电动车,现在换成四轮,冬天开暖风,夏天能挡雨,“四个轮子就是好”。他50多岁了,自己开个早餐店,汽车太贵,他买不起,思来想去,还是1万块钱的低速电动车最好。付完全款,也不需要车牌和驾驶证,他直接开着车带上妻女回家了。

售价1万-3万元,外观类似汽车,却比汽车续航里程短、行驶速度慢,“优势是不需要上牌上证”的低速电动车正在大行其道。在北京的胡同,在小城的街道,在乡镇的小路,都有“老头乐”的身影,老人用它接孩子,家庭主妇则开它去买菜。

低速电动车在无任何补贴的前提下,完全以市场为导向,达到年销量百万级的规模,甚至一度超过国家政策大力扶持的新能源汽车,按照每辆1万-3万元的价格计算,这是个千亿产值的行业,已成一些地市的支柱产业。支持者认为,低速电动车是市场导向实施供给侧改革的典型产品;而反对者则将其斥为地方政府纵容下的违规畸形发展。

低廉的价格是低速电动车年销百万辆的根源,却也是安全堪忧、遭到质疑的原罪。“说句实话,我们是想把它彻底禁止,因为这种车辆确实给交通安全和秩序管理带来了很大的难题和危险。”2016年,时任公安部副部长李伟曾公开表示,从公共安全的角度讲,低速电动车最好是越少越好。

随着近年“升级一批、规范一批、淘汰一批”的国家监管思路定调,低速电动车处于行业变革的十字路口:“升级一批”前往汽车制造的方向明确,部分头部企业正在向上转型,但这条路注定艰难;“规范一批”却无依据可言,国标尚未出台,一众中小企业则选择退回到三轮、两轮,或者将现有的低速电动车卖到更难监管的乡镇地区;“淘汰一批”则导致小企业直接出局。

自从2016年10月低速电动车国标立项以来,每年都传出国标即将出台的消息,“狼来了”好几次,至今仍然悬而未决,最新的《四轮低速电动汽车技术条件》制定完成年限是2021年。

是顺应现有消费者“用脚投票”的结果,还是提出更有前瞻性的行业发展方向,这是政策制定者短期难以回答的问题。低速电动车行业将何去何从?

“好多企业说不行就不行了”

低速电动车行业门槛低,竞争本就激烈,国家一纸禁令出台,不少企业直接倒下


人们在车展上参观低速电动车。图/中新

中国(济南)新能源汽车电动车展览会是低速电动车行业最大的展会,每年春秋各召开一次,今年春季展会因为疫情原因被取消,业内本以为8月下旬的展会能吸引更多观众。

观众消失了,一些往年参展的大品牌也不见了踪影,来自济南周边的中小企业肉眼可见地占据半壁江山。

低速电动车行业变冷了,所有从业者都能感觉到。

“现在不敢和企业提账期,有实力的不缺钱,没实力的不敢卖。”天能电池(00819.HK)作为主要供应商,新能源动力电池业务中心区域经理李云龙见证了这几年低速电动车的节节败退之势,“2016年到2018年的时候,每年大约200%-300%的业务增幅,但从去年开始,每年大约只有30%的增长。”

随着一纸禁令的出台,这一狂飙突进的增长在2018年底开始明显消退。

2018年11月8日,工业和信息化部、国家发展改革委、科技部、公安部、交通运输部、市场监管总局联合公布《关于加强低速电动车管理的通知》,严禁新增低速电动车产能,加强规范管理。2019年初,全国大多数城市跟进出台政策,对市场存量低速四轮给予2年-5年的退出过渡期,同时严禁新增产能。

不用上牌不用驾照,一些居民觉得低速电动车是个方便的代步工具,但也成为低速电动车在安全方面的原罪。相关部门明确指出,低速电动车存在几方面问题:一是生产企业多为没有汽车生产资质的中小规模企业,产品安全性能较差;二是驾驶人员大多未取得机动车驾驶证,造成严重安全隐患。

小企业找代工,部分中大型企业则拥有自己的冲压、焊接、涂装、总装车间,与汽车生产流程相近。但市面上的产品大多相仿,没有核心优势,打价格战就成了必然。

把车卖到更难监管的乡镇去

市区里交警开始严查低速电动车,但乡镇的生意还可以做


在河南焦作市区卖了六年低速电动车后,眼看着生意越来越难做,老李去年决定回到镇上。

“查得严”,这是经销商和消费者一致的感受。于是大多数低速电动车企业选择退回到三轮、两轮,或者把四轮产品卖到更难监管的乡镇或者更低一级。目前执法部门对道路的管理最低一级只到县城。

从2014年到2020年,投入近10亿元,河南洛阳大河新能源车辆有限公司曾希望借新能源汽车的政策春风做番事业,但不料2018年起,政策风向转弯,低速电动车成了交警时时喊打、国家发文整顿的对象,销量骤降。

从城市到城乡结合部,超威集团(00951.HK)新能源事业部二级市场渠道负责人缪海卯也感觉到了低速电动车市场的变化,“我们是按照产品需求来设计电池的,以前电池是100、120安时,现在下降到60、75安时,容量下降型号下探,电池也变得更便宜了。”

市场变大或者变小了吗?很难说。多位从业者认为,这说明市场变得更加细分,企业需要推出更有针对性的产品。

交警坦言,目前没有具体的界定标准和解决办法,“按照交通安全法,一是不能行驶在快车道,如果在非机动车道就不会管它。然后闯红灯、超载都有罚款标准,比如闯红灯可以进行20元-100元之间的罚款,还可以进行教育,但是这个界定没法说。”

回到镇上之后,老李辞退了员工,自己一个人卖车、修车,指甲缝里都是黑黑的污渍,每个月能挣万把块钱。

但“身份”依然是萦绕在低速电动车从业者心头最大的顾虑。“千万不要买四轮,买了也没法上路,到处都在查,买个三轮的,可以上摩托车牌,这样就受国家认可了。”老李毫不讳言。

天能集团董事长、全国人大代表张天任认为,国务院明确的“升级一批、规范一批、淘汰一批”的工作思路,不少地方误解为或异化为“升级淘汰赛”,即将一批规范企业引导升级为拥有乘用车资质的新能源整车企业,将一批产能落后的不规范企业关停淘汰,不升级就淘汰,“三个一批”变成了“两个一批”,生产低速电动车成为了过渡期,低速电动车沦为边缘化产品,这严重阻碍了车企在转型升级上的投入,不利于产业的健康有序发展。

向上转型是方向,但消费者不一定买单

让低速电动车企业去做汽车,造车已经不容易,造出来了也很难与汽车企业竞争

大部分低速电动车遁入乡野,少部分头部公司则向上突围,转型新能源汽车,希望成为“升级一批”的一员:河北御捷和同在河北的长城汽车(601633.SH)开始合作,推出汽车品牌“领途”,已发布两款A0级和三款A00级新车;雷丁、山东宝雅更财大气粗,以十几亿元收购乘用车企,获得了高速车的造车资质,甚至提出2020年销量超15万台的目标。

在中国科学院晶上智能 联研究院总经理袁尧看来,未来低速电动车行业有三大趋势:一是锂电化,实现稳定的长续航;二是 联化,由于模组成本降低, 联化成为趋势;三是集成化,由中控屏控制全车。

乘联会发布的销量数据显示,在今年的A00级汽车销量排行榜中,没有一家低速电动车企业制造的汽车产品进入榜单前十名,排在前列的仍是长城汽车、上汽通用五菱等传统汽车制造商。雷丁汽车今年1月-7月的总销量,不到传统汽车品牌一个月的销售数字。

而且以五菱为代表的车企正在主动下探到3万元市场。A00级小车五菱宏光MINI EV,同样续航短,主打市内代步,售价2.98万元起,上市20天后销量突破1.5万辆,对低速电动车市场形成不小的冲击。

而且现在也不是进军汽车市场的好时机,受补贴退坡影响,中国新能源汽车销量从2019年7月到2020年6月连续下滑。

凭借过往行业高速发展期积累下来的厚实家底,一众低速电动车头部企业正在不断尝试。吴士寅本人就负责过御捷旗下三个品牌的创立,各自瞄准不同的市场,比如幻电科技的新车均价是3.6万元,御捷的新车价格则是前者是一半,为1.9万元,“孩子多了好打架”。

拉锯新国标

顺应现有水平,还是拔高面向未来,这是一个问题

清华大学汽车产业与技术战略研究院教授赵福全指出,虽然同为电力驱动,但是低速电动车与目前国家大力推广的纯电动汽车有明显区别。根据国家标准,纯电动汽车的最高车速不低于80km/h,续驶里程不低于80km,而低速电动车的时速不符合该标准,部分的续航也不达标,属于一种特殊电动汽车。

这一尚待明确的特殊身份,正是争议的源头。众多从业者认为,应将低速电动车列为介于乘用车和农用车之间的摩托车类别,呼吁较为宽松的管理;主管道路安全的公安部则主张从严管理,限制上牌以及上路;发改委的相关领导也曾怒斥低速电动车使用的是“垃圾技术”,根本“没戏”。

2016年10月份,国家标准委正式立项《四轮低速电动车技术条件》,性质为推荐性国家标准,项目周期为24个月。

但国标未如期而至。董扬坦言,我国关于车辆的管理部门众多,协商一致的时间过长,对此全国人大曾经问责,两会时也总是代表委员问责的重要话题。

国标的最新进展发生在2019年3月21日,工信部公示,《四轮低速电动汽车技术条件》标准制定计划的完成年限是2021年。值得注意的是,低速电动车的国标从推荐性变为强制性,并且重新开始制定,现广泛向社会征求意见,限定期限到2021年。

目前国标的一个核心争议是,低速电动车到底该使用现行的铅酸电池还是升级为锂电池。

从产业发展的角度来看,政策制定者希望国标更有前瞻性。“无论是低速电动车,还是铅酸蓄电池汽车,它们都与国家鼓励的产业政策相反。”国家863“节能与新能源汽车”重大项目监理咨询专家组组长王秉刚说,由于铅酸蓄电池生产和回收过程的污染,国家规定的国家试点城市新能源汽车的财政补贴政策,一开始就将铅酸蓄电池排除在外。

公共性也是高于商业利益的政策考量。董扬指出,小道理应该服从大道理,全国人民利益(合理有序的交通秩序)第一位,所有交通参与者利益(安全)第二位,产业发展、企业利益只能排在最后。

但针对排斥铅酸电池这一政策倾向,中国工程院院士杨裕生直言,目前的低速电动车大约有95%使用铅酸电池,排斥铅酸电池是釜底抽薪的狠招,“制定国标是为了推动低速电动车向规范化方向发展,而非借规范化之名扼杀”。

以从业者的角度出发,张天任认为:“低速电动车究竟应该采取哪种技术路线,应当由市场和消费者决定,不能无限拔高指标。就像消费升级了,也不意味着只让人们吃饺子,不许吃稀饭。”

张怀文希望标准尽早出台,给自家产品一个身份。“资金方在2018年有愿意出资2亿元跟我们一起做的,因为听说2019年初可以出台政策,结果到现在还是没有出来,合作也没了下文。”

中国最早的电动自行车标准于1999年出台,但标准滞后于时代发展,电动自行车行业度过了肆意生长的20年,被称为“史上最严”的新国标于2019年4月正式实施。

“20多年来为了提高出行能力和运输能力,村镇地区不断地寻找与其经济能力和使用环境相适应的交通方式。从手扶拖拉机带拖斗,到农用车、摩托车、两轮电动车。但几乎每一次升级都遭遇不少的质疑、歧视和反对。当前的低速电动车又到了这个时点。”中国电动汽车百人会理事长陈清泰指出。

(应受访者要求,张怀文、陈方、刘虹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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