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中卫沙坡头的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李根山,在9月10日被中卫警方刑拘,理由是涉嫌“寻衅滋事”。在官方通告里,他和另外两名志愿者张保其、牛海波,先后实施了寻衅滋事、敲诈勒索、抢劫等违法犯罪行为。之后一天,又有六人被抓。
“用一个又一个深夜的疲惫、忐忑、不安,换取中卫荒野的宁静,期待一个没有盗猎的中卫。”这是这三人曾经定下的目标。他们都是中卫黄羊巡护队的成员,曾经在寒冷的荒漠深夜,追逐盗猎分子。李根山还是2019年腾格里沙漠黑色污染、罐车偷排污水事件的举 人。这次被带走前,他曾和张保其等人举 当地森林公安疑似包庇盗猎分子。
此案在环保野保圈引发震荡,不少志愿者质疑,李根山等人是因此前多次举 而受到 复。而警方则在对《财新》等媒体的回复中,否认这一说法。
2019年12月13日,李根山等志愿者因协助中卫森林公安抓获盗猎分子,接受中卫森林公安的奖励
14人被抓,其中至少6人为环保志愿者
广袤的宁夏沙坡头荒漠戈壁,黄羊在灵巧地奔跑着,蹄子下飞舞起了沙尘。环保志愿者李根山、张保其、牛海波曾经是捍卫它们的人,“跑!跑!美得很!”一个短视频里,他们对着爬上山坡的黄羊吆喝着。
同期被抓走的张保其、牛海波,都是环保志愿者,是绿发会旗下环保机构“中华黄羊保护地·中卫”的成员,三人平时会一起巡护。
张保其的儿子,在南山宝塔石化枣林,也是志愿者们经常巡护的地方
张保其的家人透露,张保其半夜被警察带走,走的时候身上仅有一瓶救心丸,这是他平时经常要吃的药。李根山也是凌晨被带走的,他妻子记得,当时已经睡了,屋里进来四五个警察,把丈夫带走了。
9月10日,宁夏自治区中卫市公安局在其官方微信“平安中卫”上,发布了“关于公开征集李根山、张保其、牛海波等人违法犯罪线索的通告”,称李根山、张保其、牛海波等人先后实施了寻衅滋事、敲诈勒索、抢劫等违法犯罪行为,请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检举揭发、举 。
据了解,警方在给三人的家属下达的刑事拘留通知书上,写的涉嫌罪名是“寻衅滋事罪”。
一些环保志愿者质疑通告存在逻辑问题:先把人抓了,并且已经把罪名列出来了,为什么还倒过来征集违法犯罪线索呢?这不就给了和志愿者有仇的人以 复的机会么?
仅仅一天之后,9月11日,“平安中卫”通告最新进展,称“根据群众的检举揭发,又有6名涉案嫌疑人落 ”,当地警方并未披露这六人的姓名、职业,以及所犯何罪。
而到9月底,涉案的人员已经达到14人,多数为环保志愿者。
李根山被捕前不久巡护的照片
曾举 当地污染和盗猎保护伞等问题
李根山的妻子认为,李根山被刑拘,或与不久前举 当地在建的风电项目,以及之后“被送钱”事件相关。
这期间和之后出现了捐钱事件。一位与李根山有微信联系的环保志愿者回忆,8月29日,李根山发消息说,中卫市环保局某某大队长通过腾讯公益项目,为黄羊环保团队捐了200块钱。
9月5日,李根山告诉志愿者同行,宁夏电力公司有工作人员提出,要给黄羊保护地捐款三万元,支持他们的野保工作。但9月6日,李根山把这笔钱退了,发来两个小视频。视频中,他和另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在说把三万块钱退回一事。
原来,送钱的人希望李根山他们把有关风电项目的文章删了,李根山出于谨慎把钱退还,拍下视频作为证据。遭李根山举 的风电项目施工方负责人曾回应澎湃新闻,的确曾以赞助费的名义给过李根山钱,之后被李根山退回。几天之后,李根山就被刑拘。
9月25日,照片在照璧山附近拍摄,李根山之前常巡护黄羊的地方,远处建起风机
这些志愿者同行认为,李根山被抓,可能是因为长期在当地保护生态环境、不断曝光环境问题,得罪太多人。今年57岁的李根山脾气直,“藏不住事,有什么都向外说”。他甚至把自己的微信号取名为“阎王”——不惧怕小鬼找上门缠上身。
李根山也是举 罐车污水倾倒案的当事人。2019年12月,他在照壁山巡查时,遇到没有车牌号的罐车在偷排废水,他一路开车跟拍视频。后来,央视 道此事,涉事的宁夏三元中泰冶金有限公司受到查处,罐车司机和处理废水负责人被拘。
有志愿者同行介绍,中卫市环保志愿者曾多次举 ,当地一再出现枪支盗猎现象,怀疑有警方人员充当盗猎分子的保护伞。在几起重要的涉枪盗猎事件中,李根山、张保其均是重要证人。
张保其在几年前认识李根山,和李根山一起参加巡护,在小小的团队里,他话不多,总是默默做事。张保其的儿子张海认为,父亲被抓,也可能与参与举 有关。前几个月,张保其跟张海说过,他们知道有当地村民猎杀黄羊,怀疑背后有保护伞,“李根山、我爸,都举 过森林公安的。”
据《财新》 道,张海透露,张保其参与巡护时曾缴获了盗猎分子的几支猎枪,其中有一支射钉枪没有上交,包括张保其在内的三人因“私藏枪支”被判缓刑。
警方通告称,李根山、张保其等人是刑满释放人员。查询裁判文书 发现,李根山于2011年犯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后来李根山认为被害人虚假陈述,对判决不服,曾发起申诉,但被驳回。张保其于2020年7月被指控犯非法持有枪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个月,缓刑一年一个月。
张保其已经快60岁,患多种疾病,张海怕父亲的身体在看守所里吃不消,为此申请取保候审。9月26日,宁夏中卫警方拒绝了对张保其变更强制措施的申请。
有多家媒体联系中卫警方,询问三人被拘是否与举 事件相关,对方表示,李根山等人被刑拘,与举 事件无关联,系依法依规办案,罪名、征集线索都是有基础的。
宁夏中卫警方给李根山家属的拘留通知书上写的涉嫌的罪名,是“寻衅滋事”
荒野上的野保志愿者
黄羊又叫黄羚、蒙古原羚、蒙古瞪羚,分布于我国东北、西北等地的草原和荒漠,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李根山、张保其、牛海波平时巡护的地区,是距中卫市约半小时车程的照壁山。这片位于内蒙古与宁夏交界带的荒野,据野保志愿者估计,至今还生存着400到500只黄羊种群,是黄羊在国内少有的幸存栖息地。
盗猎一只黄羊,可能会带来几千元的收入,这对当地不少人来说是巨大的经济诱惑。而在沙漠里巡护,和盗猎分子斗智斗勇,是李根山、张保其、牛海波的日常,他们经常面对巨大的危险。
盗猎分子大多数在晚上捕羊,志愿者也在晚上行动。有时候是接到村民爆料的线索,有时候是谁有空就开车去巡护。他们巡夜从晚上八九点开始,到十二点甚至凌晨两三点才结束,有时候也通宵巡护。巡护时,队员带上一个强光灯,一是为了找黄羊,二是为“扰动”盗猎分子,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一位外地的环保志愿者在2019年曾经和李根山、张保其一起参加巡护,对那样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夜晚的沙漠气温降到零下,一望无际的黑暗里,只有强光灯直直射出黄色的光。如果照到蹲在地上的黄羊,它们会回头,眼睛反射出幽蓝的光,而盗猎者也是利用这一点:发现这点点蓝光,就放猎狗去追黄羊。
直面盗猎者,是野保志愿者会遭遇的最危险时刻之一。志愿者不仅需要判断对方在哪个方向,可能有多少人,有多少武器,还要拦下对方,以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的身份让对方接受检查。有盗猎者很狡猾,提前把黄羊的尸体扔掉或者藏匿,或者苦苦哀求或用贿赂的方法,让志愿者放过他们。
2019年的一次巡护,李根山等人截住盗猎分子
而志愿者没有执法权,只能向公安 警。但公安是否会出警,以及出警后的到达时间都不确定。志愿者要把盗猎分子扭送到公安局,路上也险阻重重,对方会设法逃脱,甚至可能发生武力冲突。
这些民间的野保志愿者自己找车、掏钱、出力,常常面临危险。《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明确规定,任何组织和个人,都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权利和义务。“法律的这条规定,是我们的唯一后盾。”一位志愿者说。
曾经也得到当地表彰,都有做好事积德的想法
李根山在当地也曾因环保工作立功、受到表彰。2007年被中卫市政府授予见义勇为的称号,2016年受到中华见义勇为基金会领导、宁夏自治区领导的慰问。2019年因协助中卫森林公安抓获盗猎分子,得到中卫森林公安的奖励。2020年,李根山还曾参加中卫市见义勇为座谈会。
“侧面证明了他们野保的重要性和意义。警方通 说他们是刑满释放人员,怎么不说过去人家也在当地受到过奖励和认可呢?”一位环保志愿者说。
李根山、张保其、牛海波被刑拘之后,得到很多环保志愿者同行的支持和声援。有人去到当地探访,有人写文章声援他们,他们的家庭情况和个人经历也被更多人所知。
李根山信道教,平时爱穿布鞋,巡护走的都是难走的土路,所以总是穿烂鞋。妻子几个月前刚给他买了四双布鞋,穿了两双,还剩两双还在家搁着。家里开着一个花鸟鱼小店,他被抓后,家里剩下妻子带着15岁的女儿和3岁半的儿子。
“老来得子,当初做野保也是为了给孩子积德。”妻子说。丈夫爱动物也有爱心,偶尔还带女儿去野外看黄羊,女儿回来之后兴奋得很。
李根山妻子不反对丈夫的野保工作,只是觉得他辛苦,家里只有一辆摩托车,平时巡护,如果别人开车,他就自己掏油钱。
9月24日,志愿者发现的黄羊粪便
张保其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他身体不好,有煤肺病、哮喘病、心脏疾病等。儿子张海也是农民,平时靠接一些零活挣钱。张保其被带走那天,张海自己也查出肌肉萎缩症。
张保其年轻时也打猎,他后来认为这些“杀生行为”让自己和家人遭了 应——张保其的孙女今年12岁,出生两个月就发现脑瘫,花掉了家里几十万都没能治好,至今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也不会自己吃饭。
“做一些好事为孙女积多点福 。”平时张保其和老伴照顾孙女,在张保其的快手号上,他发过孙女的视频,女孩留着短头发,笑得开心。
儿子张海曾经多次劝过张保其不要去做环保工作,两人甚至因为此事吵过架,“自己掏钱,还有危险,得罪人”,他也担心父亲的身体吃不消。几年前,张保其因为脑积水,脑子开过刀,如今经常头疼,只能靠吃药来缓解病情,去年查出是曾经开过刀的地方有裂口。
据《财新》 道,张保其今年没怎么出去巡护,跟张海一起在家拾掇果园,他干不了重活,就帮着打理苹果、西瓜,但没想到安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突然被带走了。
一位环保志愿者说,如今,中卫的环保志愿者骨干基本上都被带走了,还有人在配合警方调查的过程中,被收走了环保志愿者的相关证件。“以后中卫再没有人敢去做环保志愿者,都弄怕了,就算电 被拉了可能都再也不敢举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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