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销瓷极简史（二）——生逢其时的荷兰人

公元1581年（大明万历九年），荷兰签署独立宣言，摆脱西班牙统治，与西、葡两国的战争旋踵而至。前文述及，欧洲早期的远东贸易几乎由此二国垄断，荷兰因而无法获得东方商品。为了打破垄断，荷兰商人决定单独开展东方贸易，并于1595年实现首航。

早期独立的尼德兰七省

17世纪在荷兰历史上被称为“黄金时代”（Gouden Eeuw）。这一时期的荷兰在科学，艺术，军事等各领域都处于欧洲领先地位，而高效率的发展与贸易带来的巨额财富是分不开的。

荷兰黄金时代油画

Fishing for Souls by Adriaen van de Venne

1602年（万历三十年），荷兰政府将国内数家大贸易“公司”进行整合，经议会批准成立荷兰东印度公司（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 VOC），专营远东贸易。

荷兰东印度公司旗帜

这是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跨国上市公司。它通过发行股票与债券募集资金，不但进行贸易活动，还从事海外投资，生产等各项业务。议会赋予公司极大权力。VOC有权订立和平条约，有权组织武装力量，有权在海外建立堡垒，军事据点等等。

荷兰证券交易所，1653

起初荷兰政府给予东印度公司21年的香料贸易权，因此早期公司舰队以贩运香料为主，同时也运回包括瓷器在内的少量奢侈品。1604年，荷兰海军在东南亚马六甲俘获葡萄牙武装商船Santa Caterina，船上载有各类中国瓷器数以万计，以“克拉克”瓷为主（关于“克拉克”瓷介绍，请参阅前文）。传闻当时阿姆斯特丹为此曾经举办了一场瓷器拍卖，盛况空前，甚至英法两国国王都参与了竞拍。自此，荷兰东印度公司开始大量进口中国瓷器。据公司档案记载，仅五十年间就有三百多万件瓷器由中国运往欧洲。

明末荷兰东印度公司定烧“克拉克”瓷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荷兰人的崛起打破了葡萄牙人对瓷器贸易的垄断。虽然“克拉克”瓷仍然是中国出口瓷器的主要品种，但这些瓷器上开始出现郁金香等更多的荷兰样式。这一时期，荷兰跑步进入了“黄金时代”，而东方的大明却是山雨欲来。

明末带有郁金香边饰的“克拉克”瓷盘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建州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师起兵，四十七年大败官军于萨尔浒，京师震动。及至天启年间，魏忠贤与东林党人党争不断，国政糜烂，朝廷及地方各衙已无法有效运转。在瓷器生产方面，万历晚期官窑瓷器体制已近乎解体，官窑巧匠多纳“班匠银”避除匠役。御窑厂庸匠充斥，又经费不足，所制官窑瓷器数量及质量皆大幅降低。

明末崇祯至清初顺治（公元1628-1661年）在西方瓷器收藏界被称为转变期（Transitional Period）——如此称谓是由于这一时期明廷失去对御窑厂的控制，而清廷尚未接手而出现的真空。转变期瓷器几乎全部产自民窑，其中精品比起晚明官窑产品有过之而无不及。转变期的青花瓷器胎体细腻，釉质清亮，使用珠明料呈色，极其蓝艳。在青花绘画工艺上，窑匠借鉴了国画技巧，以分水凸显层次。瓷器画片亦极大丰富，不仅出现了花鸟鱼虫诗文风景等纹饰，还有传说典故、历史题材等等。

明崇祯 | 青花“文王访贤”笔筒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传统印象中，某一朝代的瓷器烧造水平应该与当时的国力成正比，例如明之成弘，清之康雍瓷器皆属当朝顶峰，而转变期瓷器似乎是一个异类。其实结合当时的历史与社会因素来看，出现这样的情形却是十分合理。

正如前文所述，万历晚期官窑体制已运转不灵，大批高级工匠离开御窑厂，进入民窑生产领域，使民窑的生产能力大幅提高。隆庆开关加之“一条鞭法”税赋、徭役改革都促进了手工业、商业与贸易的迅速发展，对瓷器的内需与外需同步增加。吏治昏暗，党争凶险也使部分读书人放弃入仕，转而经商。一些读书人加入制瓷行业，转变期瓷器因此开始出现文士气息。常年的内忧外患逐渐削弱明廷对地方的统治力。在沿海省份，海盗与走私行为基本上处于公开状态。荷兰继葡萄牙之后控制了远东贸易，东印度公司的瓷器订单逐年增加。这些因素都促进了这一时期民窑瓷器的爆炸性发展。简单来说，市场化带来了瓷器行业的进步。

清顺治 | 青花五彩筒瓶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1624年（天启四年），荷兰人在走私商贩头目“李光头”的协助下建立台湾据点。作为交换，“李光头”的船队垄断了福建至台湾的海运航路，而荷兰人则将货物由台湾运往外洋。“李光头”死后，郑芝龙（郑成功之父）取代了他的地位。

郑芝龙试图控制南洋贸易。他接受明廷招抚，并率舰队与东印度公司海战于金门料罗湾。本土作战的郑氏武装与明军拥有绝对优势，东印度公司被击败。郑氏集团随后完全控制了福建沿海，东印度公司只好在郑氏集团的“保护”下继续进行远东贸易。其后，郑成功以台湾为反清基地，又驱逐了东印度公司在台湾的势力。在整个郑氏集团活跃其间，东印度公司在远东势力有所萎缩，但其贸易量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这一点可以从欧洲现存的大量转变期瓷器佐证）。郑氏集团并不执行明廷的海禁政策，而仅仅是通过荷兰人谋取利益。这期间只有崇祯末年，中国的瓷器贸易量骤减。其时兵祸波及江西，景德镇几乎停止生产，中国瓷器的出口进入低谷，东印度公司转由日本进口瓷器。

清廷定鼎之后，对海禁远不如明代初期执行的彻底，一方面清代早期朝廷并无“华夷大防”的概念，另一方面也确实无暇顾及。瓷器贸易在顺治时期开始逐渐恢复。在康熙帝消灭郑氏集团之后，东印度公司的瓷器购入量更是大量增加，远超战前水平。直至今天，荷兰各地仍然多见康熙、雍正时期的外销瓷，而西欧诸国所使用的康雍瓷器也多由荷兰东印度公司进口而来。

清康熙 | 五彩瑞兽盘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清康熙 | 青花茶壶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一直到18世纪早期，英国，瑞典等国逐渐崛起，在贸易、军事等领域与荷兰进行竞争，东印度公司逐渐丧失了垄断地位。另一方面，荷兰Delft仿制瓷器取得成功，对于中国瓷器的订单也开始逐渐减少。

整体来说，17世纪是荷兰的“黄金时代”，东印度公司几乎垄断了包括瓷器在内的全部远东贸易。这固然有“人和”的因素——不得不说荷兰人在商贸领域确实经营有术。另一方面，荷兰崛起的时机十分恰当。有明一代，朝廷的海禁政策都十分严厉，只有到明代晚期才因为各种因素有所放宽，加上朝廷统治力薄弱，荷兰人天时、地利具在，所处的贸易环境已经远远比早期的葡萄牙人优越。东印度公司因此得以垄断瓷器贸易一个世纪之久。

外销瓷极简史（一）——倒在沙滩上的葡萄牙人

参考资料：

Chinese Ceramics & The Maritime Trade Pre-1700 by Brian McElney

17th Century Disruptors The Dutch Rise to Dominance of the Chinese Porcelain Trade by Tony Miller

www.metmuseum.org

http://gotheborg.com/glossary/transitional.shtml

明代官窑制度与实际应用 刘明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