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 友的邻居,老陈!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老陈,反正那时候我还很小。手里拿着马路边上捡来的麦穗死命的搓着,口袋里躺着那块舍不得吃的花生牛轧,那是老陈给的。

老陈嘴里总是含着一根旱烟,也不抽,就任凭旱烟在那两瓣干枯的嘴唇上冒着青烟。那团烟雾,在他眼里好像是一出戏剧,总也看不完。老陈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只是蹲坐在街边的台阶上,一袋接着一袋,不时几声浑浊的咳声,让人担心。

老陈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女儿到了适婚的年纪,却因为家里穷,长得也不算标致,出嫁成了难题。那时候女性的出嫁问题不如现在,嫁不出就真的可能一辈子单身。因为这个,女儿天天指着老陈的鼻子破口大骂。老陈不吱声,因为他明白,自己确实有责任。年轻的时候因为赌博,白费了家业。

他还是抽着旱烟,只是发红的眼睛让人知道,老陈刚刚哭过。

那时候我很奇怪,老陈的老婆和儿子始终没有露面,当然,我也没问。童年嘛,酸甜的糖果和玩具才是主角,对于老陈的儿子和老婆,我的好奇心渐渐淡去。

来来来,我今天刚买的糖果,可好吃了。两年后的一个夏夜。老陈满脸堆笑,脸上显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红润。人逢喜事精神爽,那时候我觉得老陈可能是捡到了一百块钱。

我儿子回来了!

儿子?黑夜里缓缓走出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足有一米八的样子。到了老陈跟前张口就喊爹。但是年纪轻轻的我一下就看出了端倪,老陈的儿子举止言辞之间显然和正常人不大一样。我保留着我的怀疑在一旁观察着夏夜里老陈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周围的人分享喜悦地画面。

老陈的儿子说,他会说十八国语言,会十八般兵器,十八个女孩在追他,存款有十八万。我不知道为何他对十八这么感兴趣,当周围的人问道,十八般兵器都是什么呀。他抹了抹鼻子上的灰,刀枪剑戟……额……后面知不道了!反正俺就是会!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接着,他说要为大家表演劈叉。咔嚓一声倒是真的劈开了,但是听说后来他疼的两天不能走路。

这才知道,老陈儿子是得了精神病。几年前为了补贴家用,出门找活干,被一个黑砖厂掳了去,不干活就挨打。最终精神上受不了这种刺激心理崩溃,精神出了问题。老陈一直以为儿子死了,没想到他五年后终于找到了机会逃了出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是老陈那时候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儿子回来后的老陈精神头显然比以前好了,但是始终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儿子的婚姻大事,眼看儿子都二十七八,又是这幅德行,怎么会能讨到老婆?老陈的旱烟抽的更勤了。

老陈说,只有等到儿子的病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再说。结果事以愿违,儿子的精神问题不到几个月就再度恶化。以前还能在人群中嘻嘻哈哈,开开玩笑。现在已经是手拿棍棒满大街追着行人打了。不单这些,他还把挖来的泥巴和粪便往自己身上胡乱一抹,笑着说那是日本忍术。我都有点佩服他了,即使自己疯了也不忘黑日本。

老陈忍着泪水买来铁链和锁头,咔嚓一声,断了儿子的自由。

儿子在铁链中,一会哭一会笑,老陈却再也哭不出来。拿着手里的铁棒,一下下的打在儿子的身上,嘴里骂道,你个挨千刀的,不争气的玩意!

儿子似乎不知道疼,嘴里念着不知名的语言。像和尚打坐一样,眯着眼睛。

老陈的老婆也是一样,在儿子的失踪的第二年就得了抑郁症。整天在家不出门,几乎不吃东西,瘦的只剩骨架。看到儿子回来,也没有太大的反应。老陈这才意识到,老婆精神也出了问题。日子好像没法过下去了。

老陈没有想过自杀,从来没有。因为他怕死,他说过。自杀的人都是废物,孬种。自己都不可怜自己,谁会可怜?那时候我特别佩服他,整天喝他的鸡汤,只是对我而言没有什么用。

老陈女儿可没有疯,看到哥哥回来。开始变本加厉。自己本来就嫁不出去,哥哥回来自己不就更不要想结婚的事情了吗?老陈女儿开始变着法的辱骂老陈和哥哥,恨不得把天和地都骂的翻个。

老陈抽烟,哥哥傻笑,妈妈沉默。

认识这一家的人都说,从来没有觉得他们还能再怎么难过。太遭罪了。

老陈还是按时出来抽旱烟,从未间断。

从那以后我好像开始了我紧张的学业,不再关心这一家的遭遇。直到后来,老陈的儿子精神问题突然好转。

对老陈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喜讯!

由于长时间的风吹雨淋,锁链上的锁头已经锈死。老陈拿钥匙捅了半天都没有打开。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才打开了它,老陈的儿子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已经虚弱到连站立都很困难。但是那一声熟悉的“爹”却让老陈再次流下眼泪。

虽然还有很多后遗症,不可能变成和原来一样的正常人,但是基本可以生活自理,经过梳妆打扮,换上新衣裳,还是一个蛮不错的大小伙子。老陈儿子在家过了几天就对老陈说。

爹,我出去学个手艺,跟着王叔学厨师!

儿子的转变让老陈激动不已,连声答应。

就这样,老陈儿子就又出门了,跟着王叔在外面帮忙打理饭店,顺便学做菜的手艺。我也就是再也没见到过他。

之后,老陈还是眉头紧锁,坐在台阶上接着抽旱烟。戒不掉。

女儿还是好吃懒做,呆在家里,对周围的一切不管不顾。估计自己也破罐子破摔,不打算嫁人了。

我见过老陈的女儿几次,都是打了照面。她好像不认识我,我也就瞥一眼,从不打招呼。她总爱穿一件绿色的裤子,涂着廉价的口红。走路一瘸一瘸,估计腿脚上也有毛病。

她不爱出门,出门也就是买一些廉价的小零食,小化妆品。

过了一段时间,王叔的饭店倒闭了。老陈的儿子也就回来了,他穿着一身新衣服。头发洗的发亮,脚上还踢着一双大头皮鞋。面对老陈的迎接,他走上前去拥抱。那言语,那神态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估计是完全痊愈了,我心里想。

爹,你瞧好吧。我今天给您老做一个红烧茄子,这是我的拿手菜。

好好好,老陈笑得合不拢嘴。不过那袋旱烟还是没有从嘴唇上掉下来,在上面粘连着,冒着青烟。

刷锅,倒油,所有的过程一气呵成。不一会,一盘热腾腾的红烧茄子就出锅了。看着这盘茄子,老陈又落泪了。

吃完饭,儿子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五百块钱。爹,儿子也没有赚到什么钱,这五百您拿着,买点吃的。老陈双手颤抖,旱烟终于掉落地面。

嚎啕大哭。

钱!哥!钱!妹妹看到钱双眼直冒金光,刷的一声,从哥哥手里抢了去。老陈儿子顺手一收,被妹妹抢了三百。另外一百被撕成了两半。还有一百留在他手里。

老陈儿子脾气上来有点收不住,我弄死你!他一脚上去就踹上了妹妹的小肚子,妹妹嚎叫一声,在地上疼的打起滚来。老陈倒突然平静起来,捡起刚才掉落在地的旱烟,抽了最后一口。

青烟……

老陈儿子康复归来并且还学了做菜的手艺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开了,人们都夸赞老陈苦尽甘来,老陈也就微微一笑,吐出一口浊烟。以示回应。

小伙倒也干净,还有做菜的手艺。很快就有人来牵线搭桥了,女方虽然家境富裕,但是左脸因为意外毁掉了大半。因为老陈家里没钱,女方要求老陈儿子去那边倒插门,也就是养老女婿。

能结婚就不错了,老陈答应了这门婚事。儿子也没有异议。

结婚没有隆重的仪式,也没有去民政局领证。甚至连亲戚朋友都没有邀请,老陈儿子直接住进女方的家,这就算是一家人了。

那天,老陈换了一身衣服。老伴因为常年吃药,身体经常有不良反应,腿肚子剧烈发抖。女方的车子火都没有熄,就带着老陈儿子走远了。

看着车子的浓烟,老陈叹了口气。不管怎样,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爹,我也想嫁人。老陈左手拿着白纸,右手一点一点的捏起面前的烟丝,没有回应女儿的话语。老伴的不良反应还没有消失,瘫在床上一直颤抖……

爹,你是聋子吗!耳朵塞驴毛啦!咣当一声,一只碗被她摔在地上。那是唯一一只完好的碗,其他的都是缺边少沿。老陈愣了一下,出了一口气,继续卷烟。

你个老东西!要不是你赌博,我能像现在这样嫁不出去?你说话你怎么不去死!老陈女儿像是咆哮的母老虎,疯狂的辱骂着老陈,一边骂一边摔打屋里的东西。

老陈干枯的手掌急速充血,紧紧的攥成一个拳头。一拳就打在桌子上。滚!你算什么东西!还说老子!老子今天打死你!老陈眼睛里的血丝像蛛 一般。

老陈嘴里说打,但是没下去手。一拳打在窗子上。瞬间满手都是血。

女儿却没有说什么,嘴里喘着粗气。好,我滚,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放心吧,你个老东西最好早点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罢,收拾收拾自己的必需品。跑出了家门。说是必需品无非就是那条绿色的裤子和那一管廉价的口红。

家里没有了一双儿女,耳根子倒是清静了很多。没有好吃懒做的女儿窝在床头指着鼻子骂,也没有康复的儿子给自己做美味的红烧茄子。陪伴自己的只有好像永远抽不完的旱烟和躺在床上不停颤抖的老伴。

儿子是倒插门,在女方的家里受着严格的管教。说实话,他们根本不是真心相爱。女方家里是开小工厂的虽然家底殷实,但也有一屁股外债。是那种看似风光实际上没有钱的那种。老陈的儿子刚到了家里,就被拽去工厂干体力活。那是一个加工铁管子的大作坊,里面的工人没日没夜的工作,老陈的儿子没有什么特权。和普通工人一样,没日没夜。

如果有半点偷懒,回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做完工厂里繁重的工作,晚上回到家里。媳妇让他打洗脚水,擦玻璃,擦地板。地板已经亮的能照出人影来了,她还不满意。老陈的儿子就这样一遍一遍的重复着。

把汗水滴下,泪水咽在肚子里。

你个死狗一样的,你能不能快一点。你看你那个德行,老娘要不是毁容了会要你?

你他妈的快点,吃的不少,干活一点也不机灵。看我饿你三天还不听话!

这洗脚水这么热,你给死猪脱毛啊!滚一边去!

…………

老陈儿子从来都是一言不发,但是牙齿的咯咯声透露出,他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忍耐,再忍耐。过节好体面的回家看望爹,不能发怒,不能再让爹丢人。这个念头支撑着老陈儿子的脆弱内心。

大半年已过,转眼到了年根底下了。

咱回家吧,看看咱爹。这是他鼓起三生勇气,打了十六遍草稿才敢说出的一句商量。他使劲搓着衣角,忖度着接下里要发生的事情。

什么玩意?那个老东西?那个老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告诉你,过年你哪里也别想去,给我在家里好好看着料子,你敢走我打断你狗腿!

咬牙切齿,左脸的疤痕更加明显。

什么?过年你不让我回家?你欺人太甚了吧!

你还敢还口?我给你吃给你穿,你一分钱没拿娶了我你还一肚子怨言?你爹那个老不死的什么狗东西,你再敢说回家我直接把你关起来!!

我日你全家的,你们欺人太甚。他心里的怒火积累了太久,产生了化学反应。随手抄起一根拖把直直的戳出去,正好戳中闻声赶来的岳父。由于力量太大,岳父的眼珠子直接掉了出来,眼睛当场就瞎了。

随着一声惨叫,岳父缓缓倒下。老陈儿子大叫一声,扔下拖把撒腿就跑。

他一口气跑了五公里,喘着粗气。心想,就是死,我也不能回去了!

但是去哪里呢?蹲坐在街边的他哭出了声。

夜色慢慢压了下来。老陈儿子就顺着冰冷街道一直走,一直走……

此时的老陈正在自己破败的院子里清扫着积雪,过年的大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年货不齐,院子起码要干净。老陈心里盘算着,儿子回来的时候给他做好吃的年糕。儿子喜欢那口。小的时候老陈用食指剜下一块直接抹在儿子嘴里,儿子笑的直蹦高。

老陈挥舞着扫帚,在昏黄的灯光下劳作。

那个好吃懒做的女儿在离家出走之后,讲实话,老陈没有半点思念。那傻闺女别看脾气暴躁不孝顺,起码走到哪里都饿不死。没有她,老陈负担直接减掉一大半,耳根子也清净。如果过年回来,老陈也会好好的招待,如果不回来,也无所谓。自己在外面快活也是她挂在嘴边的话。

大年二十九,深夜。老陈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儿子没有回来,一个信都没有。女儿更没有回来。老陈紧紧抓着旱烟,看着刚刚扫干净的院子再次被雪花盖严。老伴的药吃完了,也不吃了,因为老陈买不起。

人们劝说老陈少抽点烟,身子骨最重要。老陈不听,这个伙计陪了我这么多年,我舍不得戒掉。这理由听起来文绉绉的,那时候的我暗地里发笑,好家伙,拟人!

没有团圆的年过的毫无生趣,老陈什么都是自己干。但那些应该有的仪式一个都不能少,老陈是出了名的老封建,信这些东西。所有神像都是三拜九叩。就是以前,赌博的时候也是一样,开牌前默念观音菩萨。即使神明一次次失灵,老陈仍然笃信不疑。认为自己不够虔诚。

过了初二年就算过完了,老陈把老伴拽出来晒太阳。常年躺在床上,即使不是瘫痪,也会变成瘫痪。即使老伴开始老年痴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老陈依然念叨着。

儿子不回来了,过好了。忘了爹。不缺衣裳不缺钱,开始嫌弃老爹脏了……

妮叉子也不回来,不知死活。这么冷的天,有没有衣裳穿啊……

泪水几乎要把鼻子下的旱烟打灭。

十五的月亮特别圆,老陈说想吃一口。吃完了就无憾了,就可以安心了。谁都知道,他吃不到,他永远也安不了心。

远处想起一阵口哨声,夹杂着零零碎碎的脚步。接着是急促的扣门声。

爹!爹!爹……开开门。 爹!

老陈一机灵,旱烟烫到了手指。

来了来了!老陈拖着并不灵泛的双腿,一阵小跑去开门。听声音老陈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女儿回来了。

脆弱的大门发出巨大的咔嚓声,门板几乎要断开。在洁白的月光下,老陈看清了,面前的这个衣着干净的人就是自己的女儿,在女儿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伙子,位置有点靠后所以看不清长相。老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没说话。

爹,你干嘛呢?愣着干嘛?不让我们进家门吗?

哦,快进来,快进来!冷不冷。女儿走近两步,老陈才发现,女儿挺着个大肚子。

她怀孕了。老陈记得女儿离家出走有半年了,看肚子的大小怎么也有五六个月了。这是怎么回事?后面的这个男人是女儿的对象?老陈思索着,把他俩让进了屋里。

原来。在女儿离家出走后,就去了城里,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去了 吧。一来二去认识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她叫他柱子。柱子帮老陈的女儿交 费,买饮料,还帮他买了一套劲舞团的装备。柱子说,你做我老婆,我天天给你买饮料。她说好。

当晚,他俩就去了城里的宾馆住了一宿。

柱子也是穷人家的孩子,讨不到媳妇。老陈女儿见到他家的时候,多少有些失望。家徒四壁,一片灰白。只有墙根底下的一棵丝瓜藤算是点缀。柱子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对你一辈子好。

老陈给柱子倒上水,仔细端详着他。倒也没说什么,女儿肚子都大了。再说了她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有一个能照顾她的人也是好事。

爹,您看看。孩子还有几个月就出来了,您看看给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好呢?

咳咳,两声干咳。现在的孩子和以前我们不一样了,起名字还得你们自己操办,我弄不了,你们看着办,看着办。

柱子一脸神秘,爹,你来。我给你买的上好的烟丝,知道你爱抽烟,这一坨够你抽个几个月的。

你那个烟丝味不正,还得自己种的强。不过我啊,收下。

爹,我还给你买了一条棉裤。你穿穿,行不行,不行我好再拿去换……

老爹,您那院子里的那点地方还种烟丝呢?等以后啊,我们种上西红柿,西红柿贵老鼻子了。你看咋样……

西红柿?什么时候,以后?

柱子和老陈女儿互相看了一眼,柱子示意让她开口。

爹,你看。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总算找到了柱子,您老也没有出半点力。我看这个宅院……以后……就给俺俩吧。

嘿嘿……老陈笑了。

柱子马上起身,快,快,给爹倒水……

你爹你娘都老了,没有多少时间了。只要你们好好孝顺,这个院子给谁都是给。这个好商量……噗呲,一道闪亮的火焰,点燃旱烟。未燃尽的火柴棍被老陈扔到手边的一个盒子里。

爹,俺哥呢?他初几走的?

咳咳……你哥他,他没回来。那边可能过年也忙,回不来。

过年他都不回来啊!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啊!生分东西……爹,你看看,你看看……这新棉裤,这烟丝,我哥娶了个媳妇忘了爹。这些东西他给你买过吗?回来看你一眼吗?估计是嫌弃家里穷,永远不回来了。

老陈女儿一着急,吐沫星子乱飞,打湿了嘴唇,口红都变得不均匀了。我哥他平时看着不错,到了过年就不回来,真是一条狗!

他是忙,回不来。

你到现在还护着我哥,过年不回家自己在那边快活。你看我见到他不敲他!爹,就这,宅院不能给他。爹,要不你先写个条子,遗嘱啥的。不然他和我们抢!

我还没死!你这个妮叉子!窗外一阵鞭炮声……

老陈儿子不敢回去,更不敢回家。就自己在街上流浪,见到面善的要点钱,填饱肚子。经过商店落地窗的前面,他看到,自己的那件棉袄已经脏乱不堪,活脱脱一个乞丐。想到自己把岳父的眼睛搞瞎,警察抓住自己就是几年牢,他就加快了脚步。自己是在逃亡,比乞丐还惨。

夜幕降临,他就喜欢在一些夜晚经营的店面门前打瞌睡。照射在自己身上的灯光似乎能给他一丝温暖。梦乡就是他的棉被。

哥们……哥们……怎么睡这里?快起来……老陈儿子被一阵推搡弄醒,奋力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大冬天就穿一件短袖。啤酒肚,胳膊上都是纹身。脖子上是一条几万块的大金链子,大秃头,扇风耳,活脱脱黑社会的老大。

我这就走……不好意思。哎?兄弟别走啊,我看你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睡,身体怎么扛得住。不像我练家子,有内功。来,来店里暖和暖和……

就是这个东西,吃了你保证不冷。我看你和我有缘,介绍给你试试。不收钱的哈,吃一点,管两天,暖和了你才好上路……

老陈儿子看着面前的这一小堆白色粉剂,抿了抿嘴唇……

这里有什么?来看看吧,大奶牛,腚沟子。一群男女疯狂的摇着头,丝毫不关心颈椎问题。劣质啤酒高价卖,商标重贴。酒托,菜托,大妹子,小姑娘。收费的站一边,不收费的站一边。厕所不分男女,随便进。进错了就有好戏看,比日本大片好看。裤衩子随便脱,拖鞋板乱飞。纹身大汉呵呵一笑,要的就是这尿性!

大哥,你行行好……再给我点……最后一次了……眼球深陷,血管青筋一起暴起来。在闪烁的灯光下面显得更加恐怖。

我干你 娘,我给你说什么了?第一次免费,以后都得给钱,你忘了?你就跟一条狗一样,想要可以,给你会员价,没钱给我麻利滚蛋!

哥……我给你干活……只要你给我点……我给你干活换行吗……

草泥马 滚! 胖子飞起一脚踹中老陈儿子的胸口。那一瞬间,心脏短暂停止,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啪……一个拇指大的小包摔在了老陈儿子的脸上!

一千块,让你先欠着。可怜你这个狗儿子!

谢谢……谢谢……谢……老陈儿子都顾不及起身,趴在地上撕开了那个小包。

霓虹灯就像夕阳,也像血。

也像少女的大姨妈。

老陈在土炕上来回摸索着,找卷旱烟的白纸片。不知为何,这几天自己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到处模糊一片,即使在白天,白色的纸片也足够老陈摸索半天。老陈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倒也快活。趁着活着,多抽旱烟,死了也无憾了。吃月亮就算了,白闹。

老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这是谁……来了啊……老陈感觉是听错了,眯着眼看向老伴。确实,她睁开了眼睛。里面有道光。

老妈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老陈激动的问道,黄牙缝里呼呼生风,旱烟也燃的更快了。

娘,你看看我。我是妮子,还认识我不?

是妮子……我知道……你是。娘你看,这是你女婿,柱子…… 哦,柱子……长得像个老鼠……嘿嘿嘿……不是我说。老陈和女儿还有柱子都被老妈子这个诡异的笑声震住了胆,空气瞬间凝固。

娘?

我吃……我吃饺子……

女儿倒也可以,拿出钱买来水饺,胡乱煮了煮。端着盛到她面前,说实话,她怕娘撑不住最后一口气,还没吃饺子就走了。

好闻不,娘。牛肉馅的。

这次,娘没有回答。饺子还没到嘴边,老婆婆就死在炕上。

老陈在邻居家的电话机旁边犹豫了很久才颤颤巍巍的从裤兜里的一个布包里找出那个小本本,让邻居上小学的孩子拨了那个号码。那是儿子岳父家的号码,老妈子死了,儿子必须回家。说实在的,老陈想死儿子了。

谁啊你!电话那头一个女人劈头就是一句。我是陈娃子的老爹,他来?在哪里,接个话……

你骂了隔壁,你家还有脸打电话!俺爹的眼都让你那宝贝儿子给弄瞎了,你还敢打电话里。要不是俺爹说,我早让警察抓你全家了。

老陈一阵懵,你说什吗?我儿子呢?

死了!

一阵忙音,电话挂断了。

老陈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脏扑通扑通跳,心想,出大事了。

葬礼很简单,偷偷埋掉。坟头树一个木板子,字都没刻。老陈也没哭,蹲在坟头一个劲的抽烟。女儿也来了,柱子没来。女儿在燃烧着的黄裱纸前一个劲的咧嘴,爹,咱走吧。人死了,难受也没用……

妮子,我得找你哥去。

找我哥干嘛,他也不回家,还把他老丈人的眼睛戳瞎了。世界上还有一个儿子做的像他这样?还不如让他死了。一边说着一遍用力吐出一口浓痰。

我得去啊,得去。

回家后,老陈带了几件衣裳。用一个花包袱包裹着,拿着自己仅有的几百元钱出发了。走的时候没锁门,老陈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锁头也丢了。这个家你们想住就住着,不想住直接走不用打招呼。

女儿没有半点制止,爹你要是想找俺哥也行。他要是出了什么事还能收个全尸,俺给你看着家,保证没事爹。

老陈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老陈女儿也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

柱子,俺爹走了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是不是死了。

今年特别冷,找不着暖和地真难说啊。

俺爹这个宅子咱就一直在这里占着,谁来都不好使。这就是咱的,要是俺哥那个龟孙子回来,你都给我硬起来,知道不?

这个你放心,到时候这个宅子一卖。不少钱来……

老陈女儿每天都自言自语,爹啊,不是妮我的错,你最好死外边。给你女儿留一点东西,也算积积德。下辈子生在一个富贵人家哎。不然,全家老少都不好过,何苦?

路旁有一个糖厂,这个糖厂很多年了。老陈儿子左脚被打伤,几乎成了瘸子。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头也没抬起来就知道自己到了这个糖厂。因为它散发着一种腻臭,那种臭味很特殊,让你闻到之后就会想象到臭水的浓度,好像一脚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花裤衩夹杂着烟蒂,无时无刻不凝视着你。在这里你可以随意放屁,因为那是在帮助净化周围的空气。

但是这个场子从来没人管,知道的,人家上面有人。

越来越近了,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他的咳嗽。

毒瘾估计快犯了。再不挣点钱买粉估计他自己都会趴在臭水沟里一阵狂喝。他就这样走着,心里已经没有了别的思想,他想回家求一下老爹,看看他能不能掏出点钱来。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做红烧茄子了。不知道该怎样讨爹的欢心。

陈旧的大门默默无闻,没有锁头的锁环像一个犯人的脚镣。老陈的儿子一个趔趄正好把半开的们撞开。

唉呀妈呀,谁啊这是!老陈女儿嘴里咀嚼着半块面饼,惊呼道。

这不是你哥哥? 哎呀,可不是咋地啊!

树枝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在叫。村里人说,那东西一叫,就要死人。

光阴无常,日月流光。冰火交融,天地呈殇。

一个月后。

有困难,找警察。为人民服务……几个醒目的标语张贴在派出所墙壁正中央。由于长时间没有清扫,边边角角都已经破损,还有一个由于胶水失效,倒了下来,像一个有冤屈的魂魄。这个派出所不大,一条桌子,一壶茶水,三五个民警。来来回回,炸弹,飞机,三带二。白纸条贴一脸。

大爷,你是哪里人啊?对三!要不要?不要我可下了啊!

我……我陈家庄的……你们有烟没?给我颗。要烟的这一位,全身泥泞,身上的棉袄撕破了一大块,一只脚踢没了一只鞋子,冻得发紫。左手用力的塞进棉袄的兜里御寒,右手在干裂的嘴边做着夹烟头的动作。虽然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老陈这样的穿着还是会承受不住。蹲坐在墙角瑟瑟发抖。

陈家庄啊,那个村子就在南边,不远……三带二, 一!要不要?撒比!我这一把要是输了,我的警号都特么的撕下来扔给你!奶奶的!

哎?你说刚才那个年轻的是不是闲得慌啊,我们在这里打扑克打得正起劲,非得给我们送来一个叫花子,什么迷路的老大爷。让我们送回家,这不是找事吗!那个小年轻我见一次打一次!靠!你洗牌!快点,要下班了我……

大爷,陈家庄就在南边。您走着也不过一个钟,所里的警车都没有油了,送不了你。我们眼看要下班,您看看,要不您现在就开始往南走?其中一个民警一边说着一遍整理着手里的扑克牌。

给我颗烟,我走。

是一颗南京烟,老陈不喜欢这个味,不地道。左脚青紫几乎没有知觉,老陈在路边捡到一个塑料布,歪七扭八的缠上,开始往家走。

老陈没疯,清醒着呢。他相信,只要回到家,就能看到儿子和做好的红烧茄子。

嘿嘿嘿……老陈出门以来第一次笑出声。

老陈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一张破旧的桌子,其他的东西都不见了。柱子,老陈女儿和儿子在屋门口盘坐着,老陈女儿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了,走路非常的累。老陈儿子两眼发直,这一个月以来,他差点死掉。毒瘾的发作让他痛不欲生,柱子看出了端倪,知道这是毒瘾发作的表现,两脚踹翻在地,用那条栓过他的铁链再次锁住他。

老陈儿子开始不吃东西,双眼全是血丝。难过的时候就用力抓自己的头发,抓到自己变成斑秃,脑袋上的血印子一条接着一条。他已经没有太大的力气叫出声了,全身瘫软之后就用手巴拉着妹妹递过来的饭菜,就是一张半生不熟的饼。一个月之后勉强算是基本摆脱了毒瘾,意识也渐渐的清醒起来。

咱爹家的东西去哪里了,爹娘呢……

哥,咱爹死了。咱娘也死了。

咋死的……眼睛里血丝更加明显了。咱爹在哪里呢?这屋里的东西呢?啊?娘呢?

东西我卖了。这家迟早要分,哥,你和你那富婆接着过,我要咱爹的宅院,咱互不相欠。事情就这么定的,也别浪费口舌了。我这肚子说不定什么时候疼,孩子说出来就出来,没点钱不行。

爹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不是你俩给弄死的!你给我说明白!婊子玩意!说到这里,他就起身要打妹妹,结果因为体力不行被一旁的柱子一脚踢中小腹,疼得不能动弹。

我操 你 妈 的,因为血缘关系,我叫你一声哥,真把自己当盘菜?过年的时候你个撒比去哪里了?死外面了?过年都不回家,娘死的时候你看见了吗?她叫你的名字几十遍,死的时候都闭不上眼睛!你怎么不去死!

啊啊啊……娘!爹!啊啊啊啊……他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

这哭声,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老陈回到陈家庄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左脚早已经没有了知觉。他不想在乎村里的人认识他却不和他说话还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人,他只想快点回到家看看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吗。这些天老陈思念心切,首先就去了城里的儿子岳父的家里。老陈只知道地址,在城郊七扭八拐找到了那个厂子。

儿子的岳父什么都没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左眼用绷带包着,估计是还在化脓,红褐色的东西渗出了绷带。

哎!我 操 你 妈!你个老东西干什么,儿媳妇看到老陈直接抄起一根铁棒,迎面就打。你别打,我找我儿子!

没过年就跑了!那个比!死了!你个糟老头子弄得我家鸡犬不宁,现在又来咒我们死啊!麻溜滚屁!她面部抽搐,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叉腰。他爹并不制止,只是用手摸了摸眼睛上的纱布确定没有掉落或者松动。

老陈没有找到儿子,本来心情不好现在又挨一顿骂,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讲道理啊,我就是来找儿子你用不着这样对我吧,没教养!

没教养?你说我没教养?我嘎死你全家屁股朝天,你说我没教养,我 日 你 妈哦 ,你个老不死的,老屁眼子!你麻痹儿子一分钱没花,娶了我这个黄花大闺女你还嘚瑟,卧槽你娘!说到激动处还坐在地上一遍拍打着地面一边接着骂。

你个老不死的,本来你那个撒比儿子把我爹眼戳瞎了,我爹给你求情不让我追究。现在我说!没门!我 日 你 妈 哦。等着,我告你,咱们法院见!让你那撒比儿子坐牢!滚!

过年都没有回家,心里又担惊受怕,儿子难道是流离失所。越想越怕,给并不正眼看他的亲家磕头认错求情之后,老陈去周围的城里找了一个月。

还是那个宅院,还是那个大门。还是那个熟悉的锁环,老陈深吸一口气,拍在门板上听里面的动静。他希望听到儿子的声音……

老陈在门板上仔细的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动静,还是带着一分失望和九分期望推开了大门。眼前的景象令老陈惊呆了!以前干干净净的院子被弄得七零八落,以前用来屯粮食的囤子已经被推到了,一大堆土坯堆落在墙角。厕所附近的一棵大杨树,陪伴了老陈几十年,现在也只是一个孤零零的树墩子。

这是怎么了?老陈的左腿一阵剧痛,低头一看,由于早上气温低,脚丫子没有知觉,现在时过午后,脓水和血液一起冒了出来疼的老陈差点喊娘。

儿子!你在家?来人!这一叫,惊动了被柱子抬进屋里趴在冰凉的地上的儿子。儿子听出了是爹的声音,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屋子。爹!儿子!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当然这样的画面只是在电视上的画面里才有,老陈办不了那样的事。见儿子跑过来,自己也顾不上痛了,大骂一声。龟儿子!抄起地上的坷垃就砸。老陈也真是的,急了眼连自己都骂。龟儿子不代表自己是王八吗?

老陈是真的生气,真的愤怒。不过久别相见还是思念之情在首位。老陈怒气发出来之后就开始平静了。屋子里的柱子和女儿听到爹的声音,刚开始不敢相信,两个人在耳边嘀咕了一会还是假惺惺的走出来。哎呦,爹,你看看冷不冷,快到屋子里来暖和暖和,屋里有炉子,撩的可旺啦……

老陈没看她,只是说了声,拿烟来。一缕缕青烟围绕着老陈,老陈儿子,柱子和女儿。老陈明显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当然也不剩几根了。干咳两声吐出来的唾沫还带着血丝。说老陈和别的老头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遇到什么事情都很冷静,现在见到了儿子女儿也没有很开心,也没有很难过。抽着烟坐在门槛开始了家庭会议。

你娘死了,我也活不长。

话音刚落,儿子就开始啜泣起来。被老陈一声大吼憋了回去。你哭嫩娘啊!龟儿子!这个家呢,说分也没有什么分头,屋里院子我都看到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想知道是谁搞的鬼,我这个做长辈的还没有入土,做儿女的就把东西全鼓捣卖了。嘿嘿嘿,真是稀奇。老陈眼圈红了,不细心看不出他要哭的样子。

在老陈说话的时候,老陈儿子的拳头一直紧紧的攥着。

我说,家迟早要分。我这个糟老头子死了啥也带不走,但是这个……呜呜呜……老陈掩面而泣。任凭烟灰随风而逝。

老陈儿子一跃而起,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只不过,伤痕累累,又几顿没吃。我靠你妈!狗男女!他突然跃起双手一个用力,就紧紧的锁住了妹妹的颈子,妹妹明显被吓了一跳,一个趔趄直接蹲下了。柱子也是半天没反应,就这样呆呆的看着。

啊!啊!老陈儿子闭着眼睛只知道用力,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拳一拳的打在妹妹身上。是你逼死俺娘,是你把东西都卖了,你个生分玩意,我弄死你!等柱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在地上已经是疼的脸部发白发青,裤裆都被身体出的血浸透了。

孩子孩子!肚子肚子!血!冒血了!

柱子吓得语无伦次,老陈也不知咋办了。缓过神来的老陈儿子也料到妹妹怀孕大肚子了,这才连忙扶起已经疼得说不出话的妹妹。

去医院,快!

在老陈的村子里打120是绝对来不及的,没办法,只好用别人家的三轮车带着奄奄一息的妹妹,去最近的镇上卫生院救急。三轮车在坑坑洼洼的地上一路颠簸,到了镇上卫生院门口,妹妹已经几乎昏死过去,只剩嘴巴张开不均匀的喘着气。三个男人也不会处理,她的下体已经不堪入目。

镇卫生院条件差,技术糟,人员配备也不齐。老陈的女儿没能坚持到晚上,老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墙上的时钟。

母子双亡。

老陈的女儿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开的,面目狰狞,十分痛苦。医生说,当时她的肚子因为外部暴力打击,受到创伤羊水破裂大出血,由于耽误的时间过长,卫生院又没有专业的接生设备,胎儿死在腹中。没过多久,母亲也因为失血过多重度休克而死。

老陈面对医生的陈述,瘫在地上还是没有力气起来。老陈的儿子则在门口外面的长椅上,双手抱头,全身发抖,双眼紧闭,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他,大概又疯掉了……

作为孩子的父亲,柱子。好像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样暴跳如雷,而是铁青着脸走到老陈的跟前缓缓地蹲下。那个……人死了,我的儿子,媳妇,都没有了。死了就回不来了……我呢,没想过别的,想照顾你妮子一辈子。但是现在没法子。人是你儿子打死的,我不要别的,两万块钱。

两万块钱,我拿钱走人。我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我不多要。就两万,要不,咱们就打官司。现在买个儿子都不止五六万吧,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们给我凑凑,过两天我回来拿。柱子说话间透露着死神一般的怨气,此时此刻的他好像正在挥舞着镰刀,收割着一个个的生命。面前的老陈眼睛眨都不眨,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一块地板出神。

柱子走出门口,看到了外面的老陈儿子。他颤抖的好像更厉害了,双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头发,好像要硬生生的撕扯掉仅有的发丝,嘴里还叽里咕噜的说个没完。

我杀人了……杀人了……我……我……我杀人了……柱子靠近一点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之间他嘴角有白沫溅出,眼神涣散。突然!他轰的一声站起身,大声吼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快说你没看到快说!哎呀呀呀呀……柱子用力挣脱束缚,反身一脚将他摆脱,接着拳头就像雨点一样挥洒在他的头上,肚子上,大腿上……

干!一窝子残废!

柱子大摇大摆的走了,老陈则起身,想唤儿子去抱女儿的尸体。他没有想过要责备儿子,老妈子走了,女儿走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走了,家也没有了以前的样子。老陈走到儿子的跟前,看到了在地上打滚的儿子。

他满脸是血,牙齿也掉了一颗。衣服被扯掉了扣子。双手挥舞着一边打滚一边唱歌“东方红……太阳升……东边出了个……”老陈刚想喊出的儿子,憋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看着袭来的黑夜,老陈又一次嚎啕大哭。

老天啊!

老陈再也没有烟抽了,自己储存的那点烟丝早就用完,院子里的两垄烟叶也被女儿强行挖了去。回家时候的民警施舍给他的那一颗南京烟是他最后的享受,虽然感觉味道不是那么的纯正。此时的老陈感觉没有烟叶的滋润,喉咙都快冒烟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老陈手心里一口痰水中全是红色的血丝……

老陈反手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感觉他并不在意。他看着女儿的眼睛,女儿的嘴巴,女儿的鼻子。感受着一路的颠簸,听着儿子一边唱歌一边不熟练的操控着方向盘。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屋子里除了一个土炕,破烂的被褥之外别无他物。老陈把女儿的尸体放在炕上,用被褥包裹起来。自己去墙边捡起那些曾经掉落的烟丝,一点一点的放在一张破纸上。啪嗒……打火机点着了旱烟。

受潮了,没抽几下就灭了。

老陈干脆不再抽了,不过他舍不得将烟头丢弃。就这样,右手夹着烟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漆黑的夜空,虽然老陈的眼睛看不清,但是那一轮毛茸茸的月亮还是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他抿了抿嘴,好像还想吃一口的样子。老陈的儿子还在哼着那一首老歌,他在院子里疯狂的翻着跟头,弄得满身是泥。换做以前,老陈早就暴跳如雷,拿竹竿子打儿子的头了,但是现在,老陈一动也不动,好像一切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时间流逝的声音伴随老陈的呼吸声。多年的烟瘾让老陈的每一次呼吸都呼啦呼啦的,好像有一大口浓痰卡在喉咙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

就这样吧,能怎样呢?

不知不觉,天亮了。老陈在门槛上坐了一宿。儿子就在院子里翻了一宿,最后累了,跑到屋子里面的地上睡觉,屋里也是一样的冷,因为没有火炉。甚至连窗子上的玻璃都是残缺不全的,冷风一阵阵的灌进来,老陈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因为自己坐下的时间太长,整条腿都是麻木的,拽着门框好一阵才慢慢的爬起来,老陈眼冒金星,差点摔倒在地上。

门外一片宁静,大概是因为人们还没有在睡梦中醒来。都在幽梦的迷局里安详。老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儿子,去了厕所。大概是老了,老陈尿尿的时候感觉腹部有一些痛楚,时而明显,时而模糊。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老陈提着裤子不紧不慢的前去开门。胳膊有些疼,没有把腰带扎好,说是腰带就是一条红布。

请问你是陈**吗?我是,我是。老陈打开门面前是一个干净的小伙子,从他的穿着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快递员。只见他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个袋子,对老陈说,这时你的邮件,请签字。老陈一脸疑惑,自己从来没哟买过什么东西,自己更不会买东西。但老陈还是签了字,回到屋子,老陈撕开了那个袋子。

老陈识字,里面的东西老陈仔细看了一下也能看清,那是法院的传票。

儿子的媳妇把儿子和老陈告上了法庭,状告儿子故意伤害,索赔十万元。

老爹……这是什么东西啊……给我看看呗……我要看看……儿子嬉笑着抢老陈手里的传票,老陈并没有反对,老陈泪眼婆娑,身体顺着墙根慢慢的滑了下去。眼泪一哄而出,本来就模糊的视线变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传票上说案子明天就开始审理,应该是一个很简单的过程。无非就是赔钱,大不了老命赔进去,除了儿子,老陈确实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也就无所谓了。看着面前还在嬉笑的儿子,老陈竟然有些莫名的开心,他替儿子开心。

因为儿子疯了,才不会承受眼前的这一切的伤痛。因为儿子傻了,才会更加快活的活下去。因为儿子傻了,才会无忧无虑,哪怕不认识老爹,哪怕浑身脏泥。老陈突然胸口里出奇的快活,胸口从来没有这么敞亮过,喉咙的老痰好像也没有了。呼吸变得十分顺畅。

嘿嘿……老陈笑了。他好像记得。老妈子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快活。没有痛苦。

老陈从法院门口走出来的时候身心疲惫,因为在刚才的审判中。情绪一直不稳定的儿媳妇时不时的挣脱警卫直接跑过来拍打老陈,让本来身子就很是虚弱的老陈更加经受不住。就这样五六次后,三个警卫牢牢的控制住她之后才使得庭审得以继续。但是她还是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你和你的儿子都是龟孙子!你们全家不得好死!你们活着不如死了!死了没人埋!埋了尸体被老鹰吃!骂的那叫一个难听,不到几分钟,老陈的家谱上的所有人都被这个恶毒的女人问候了一遍。

在庭审之中除了必要的讲话之外,老陈一直是低着头的。因为他不想讲多余的话,对于那个女人的指控也是毫不反抗,全都说是。对于法庭如何做出审判结果老陈一点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要回家,回家把院子收拾收拾。毕竟还要继续活下去。

由于儿子和她的婚姻关系不受法律的保护,法院只是在失手伤人这方面做了判断,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协商,最后决定老陈赔付那个女人五千元医药费。其实法官也看出了老陈的不容易,从轻做了处罚,她爹的眼睛确实是瞎掉了,这辈子没法修复了。老陈默默地接受了结果,对她说,我没钱,但我会慢慢给你这个钱的。

老陈啊老陈,从出生到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折腾了这么多年,如今到了这样的田地。到底是怎么回事?年轻的时候赌博失去了财产,晚年没有了老婆。接着女儿去世,儿子疯。不光没有享受到天伦之乐,还有一屁股的债务。回到家后,老陈捡起破烂的扫帚,一下一下的扫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扫一下,就会有一滴泪滴落在干燥的地上。

但是却没有一丝的哭声。

一天后,女儿的那个男朋友也准时的来找老陈要两万块钱,他嘴里叼着一根稻草,一脸痞相,声称如果不赶快拿出两万现金就马上拆了老陈的院子!老陈说钱是没有,老命倒是有一条问你要不要。他一听这个哪里肯罢休?气不打一处来的他马上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就想吓唬吓唬老陈。躺在一旁的儿子虽然神经受刺激有点疯癫,但是最起码还是护着老爹的。他怪叫一声速度飞快,抱住了那小子的腰。

哎呦我靠,父子俩怎么着?合伙想杀人灭口怎么着?一个肘击直接干的老陈儿子呲牙咧嘴。差点就吐出血来,老陈怎么能看着儿子被这样欺负?举着扫帚就拍他,但是因为年老体弱,也没有多大的力量,无济于事。但是儿子就是不撒手,并且一直发出怪叫。仔细听吧,儿子说的好像是。爹,不能打我爹,不能打我爹,爹快跑……不能打我爹!!!!!!!!

老陈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给你拼了!那小子见老陈发疯似的冲了过来,腿上一使劲,飞起一脚,直直的踹上了老陈的胸口。老陈一声惨叫,直接昏了过去。那小子以为自己失手打死人了,拼命挣脱老陈儿子的束缚,撒腿就跑。

庭院里,只剩下老陈儿子抱着老陈的身体奋力哀嚎……

老陈说过,即使日再难再苦也不会想到离开这个世界。因为那是懦弱的表现,那是傻逼的表现,无论怎样,为了自己的儿子也应该好好的活下去。即使摆在面前的是天大的困难,老陈也不会怕,因为儿子是自己最大的精神支柱。看见现在的儿子老陈又有了另外一种开心的看法。庭院里蹦蹦跳跳的儿子多么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啊,他玩泥巴弄得满身都是,一不小心就摔一个大趔趄,但是他也不哭,直接起来继续玩。老陈好像是在照顾一个半大孩子。

想到这里老陈总会感叹生活并不是那么凄惨,即使村里的人也没有人肯帮自己的忙。在村里没有一个人肯在老陈困难的时候过来慰问,也没有人过来送一碗面或者几块钱。甚至在大街上打个照面也不会打招呼。老陈都是一笑而过的,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人家这样做也不为过,别人为什么就应该帮你?那是你自作自受。

老陈这次是真的没钱了,一块钱都没有。旱烟别说了,烟灰都看不着。这让几十年烟瘾的老陈总是睡不着觉,半夜总是坐在炕头看着月光洒在自己的脸颊上。时不时几声浑浊的咳嗽带出鲜红的血液之外老陈不会发出意思声音,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说话功能是不是有些退化了,他也不想说,说什么呢?

也对,没得说。

老陈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但是他不敢想。他还要赚到那五千块钱,赔给人家。但是自己的身体实在是承受不住干活了,他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可以卖掉的东西,看了一圈的结果是,什么都没有。

后来,老陈儿子的岳父看到老陈家庭状况这么糟糕并且了解到此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之后放弃了让老陈赔偿的决定。还对老陈说保重,勇敢的活下去,虽然他女儿百般阻挠,但是他还是给了他两百元钱。起初要给五百,她女儿不干,死都不干。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以为故事就结束了。直到我再也没有见到老陈我才问起。

老陈后来咳嗽的受不了,总是咳血,想起床根本没有那么容易。而且尿尿的时候,里面全是红色……这时候儿子总是在一旁傻笑,他不知道冷暖,光着屁股,全身泥巴。

臭鸡蛋……臭鸭蛋……傻逼……哈哈哈……

老陈第一次感到绝望。

在村口的药铺里,医生对走进门的老陈十分冷漠。因为他知道老陈没钱,没钱你买什么药啊,我这药很贵的,奶奶的,买不起滚。

小李啊……你能不能给我……

钱呢?十二块五……止咳药……

不是,你能不能给我一支烟……老陈知道小李抽烟,作为医生抽烟喝酒,卖假药,卖贵药虽然人尽皆知但是医院很远,这小子倒也赚了不少。

哎,卧槽。你这个死老头子,拿着,滚!

一支烟扔在了老陈的脸上,老陈说,你给我点着……

那青烟,好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戏剧。那火焰好像是一场精彩的杂耍……

敌敌畏。

怎么说呢,这东西虽然味道刺鼻,入口之后却很顺滑,就像香油一般。也像风油精,喝下之后满嘴凉风。

老陈的尸体半个月之后才被人发现,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他儿子的尸体。

听到这里,我哭了。

前两天收拾旧衣服,我在那件早就不穿了衣服兜子里发现了那一块牛轧糖。看着那发黄的糖纸,我好像又看到了沉默不语,猛抽旱烟的老陈。

我朝天一叹,扔了那块糖。

每当想起这些,感觉生活没有什么难的,至少现在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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