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大庙变了学校,有点邪啊!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369个故事

十里香客

? 马鹏波

学校以前不是学校,是座大庙!

大庙是方圆十里最高的建筑,坐落在一块突兀耸立的高台之上,庑殿单檐,雕花门楼,坐北朝南。正脊上高飞一溜游龙,东西相望,二龙戏珠,珠子是一块铜镜,镶在宝顶葫芦肚子,把每天第一缕日光射向十里村落。山墙很结实,左边刻一个”净”,西边凿一个”佛”,四根重檐金柱,把大庙隔成三间殿宇。三尊须弥莲花座一字排开,安顿三尊大佛,中间是西天如来,左边有燃灯老佛,右边是弥勒佛祖。偏殿山墙用来供奉祖先神位,错落排开,王、马、赵、李,各占一块地方。大庙正门洞开,青石如意踏跺从如来座下一路穿过大殿,伸下高台,把方圆十里的香客迎进庙宇,指引乡下的善男信女祭拜先人。

大庙香火鼎盛,幡旗高悬,青烟袅袅。初一、十五,香客们赶来朝圣,上一炷香,求一支签,身上绑一根红,神色庄严地走出大殿。善男信女在大佛脚下偷偷放一块铜板,痴情男女双双虔诚跪拜,仰望大佛低垂含眉的眼眸,双手合十,悄悄许下同一个心愿。老妈子会等到暮色四合之后,摸进大庙,将两颗核桃埋藏在大佛身下,祈祷家族儿孙满堂、人丁兴旺。

几百年来,大庙是十里平川的保护神,使鬼魅遁走,让妖孽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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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庙败了,幡旗招来的不是香客,而是一队小兵。小兵们赶走居士,撤下大殿高悬的匾额,燃灯古佛被”请”出大庙,丢进河流,他们想让古佛”魂飞魄散,自身难保”,大肚弥勒也被抬往窑厂,即将同残砖断瓦一起”转世投胎,回炉重造”。如来佛祖的脑袋被敲了下来,给大庙只留下一尊无头金身。小兵们焚烧香案,砸扁香炉,满载而归之时,顺便拆走一级又一级青石踏跺。居士最终没能回到大庙,隆冬腊月,他死在了一堆柴草里头,被一张破席子裹着埋进大庙脚下,连墓碑也没有立。

大庙从此没有了香客。蛛丝绕梁,灰土呛人,晨钟暮鼓之声,诵经念咒之音,终于成为了一段往事。几年后,十里香客又隐约听到大庙响起了阵阵诵读声,驻足细闻,朗朗诵读的不是居士,而是学生。

疯狂年月是一阵旋风,旋风过后,终究要回归平静。当年的小兵们已经长大了,他们需要一间学校,于是,有人想起了大庙。

大庙荒废了好些年,飞禽安巢,走兽筑窝,黑压压一片蝙蝠倒挂在大殿房梁上,大殿的铁锁已经锈死了,有人拿来斧头,径直劈开。小兵们对眼前的场景异常熟悉,他们绕到无头大佛后面,抽出当年撤下的那块匾额,翻过来,请阴阳先生挥毫题写了校名。幡旗换成红旗,匾额竖着挂在大殿门口,告知南来北往的香客——大庙如今是学校了。

小兵们请来村里老先生当老师。老先生六十多岁了,念过私塾,肚子里装着几本老书,只会写一手”老”字。学生没有课本,老先生肚子里的老书就是教材。他住在庙里,晚上点一根蜡烛,十里香客抬头便能看见那抹光亮,老先生每天卯时打开大殿正门,夹一根纸烟坐在门口,熬一壶浓茶,看十里平川浓雾散尽,看孩子们背着小黑板一步一步爬上大庙正门。

教室设在大殿中央,大庙里的香案是老先生的课桌。孩子们从大庙里捡来砖头,垒一个小土墩,把小黑板固定上面,趺坐蒲团,正对先生。老先生背一句:”天地玄黄、宇宙……!”孩子们跟着念一句:”天地玄黄,宇宙……!”老先生没有黑板,他把背出来的字,用木炭写在无头大佛肚子上。孩子们掏出磨好的青砖方块,老先生写一个字,孩子们照着写一个字。老先生字写的大,写满一佛肚子,就刮掉一层,重新再写,孩子们的字写的小,等写满一块黑板,先生也就该放学了。无头大佛越来越”瘦”,孩子们脚下的砖灰越积越深,老先生也越来越老了。他索性吃住全在庙里,半个月偶尔出一次庙门。

大庙虽然颓败,但梁木上的雕花纹饰完整保存了下来。孩子们上课抬起脑袋听先生念书,看梁木上的十八罗汉金刚怒目图。有孩子看见一条红蛇从大佛脚下钻出来,她吓坏了。红蛇一直爬到她身上,孩子大哭大叫,老先生扒光孩子的衣服,不曾发现有孩子口中红蛇的踪影。孩子在大庙里如同发疯了一般,左挠右挠。老先生把她用麻绳捆紧,径直抬到刘凤霞家里。刘凤霞是村子里的女巫,她烧香焚纸,一阵作法,喝一口奠酒,吐在那孩子面门,孩子渐渐恢复平静。众目睽睽之下,一条红蛇从一堆绳索中间爬出来。人们见状要去打蛇,刘凤霞惨叫一声,连忙喝止:”不要,打不得神。”

这件事传进了方圆十里香客的耳朵。人们纷纷追忆起数年前大庙旺盛的香火,也想到了被请出庙宇的两尊大佛。香客们请来阴阳先生和刘凤霞,在大庙前举行了一场法会,又请泥水匠给无头大佛补全了金身。乡下人不再让孩子们独自上学,他们背着孩子爬上大庙,亲手交给老先生,老先生每天赶在太阳落山前,再目送孩子们一个个安全往返。

老先生在大庙里教了八年书之后变地疯疯癫癫,上课之余常诵一卷佛经:”善男子!如来功德,假使十方一切诸佛,经不可说不可说,佛刹极微尘数劫,相续演说,不可穷尽……”。香客们都说老先生像一个人,孩子们说像大佛。

一个隆冬,孩子们推开大殿正门,看见老先生躺在香案上。上前一摸,硬邦邦地,身子冰冷冰冷。香客们赶来处理老先生的后事,在看到遗体后,恍然大悟:”那位多年前冻死的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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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被葬在大庙脚下,香客们寻找到居士的坟墓,焚香奠酒,重新立起一块碑。

死过人的大庙不能再当校舍使用。自从当年小兵们把青石踏跺拆除之后,这条路变地泥泞不堪,必须四脚并用才能爬得上去。村里人提议推平高台,重修一座学校。十里香客一片默然!

高台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一点一点被削平。十里香客每天都赶来工地,盯着劈开的黄土,燃香祷告。工程进展地并不顺利,先推出来了古墓,青砖整整载满一拖拉机,又推出来了树根,朽在土里,盘根错节。当推土机将一口大瓷瓮撞碎时,十里香客纷纷跑过来,大瓮里头洒出来一地纸灰,厚厚一层铺在地上。香客们小心翼翼地捡起,用白布包裹,唱经念咒,送进新庙供奉。

高台消失了,大庙也消失了,新的教学楼拔地而起,三座两层砖混楼房围成了一个新校园。

这一年,我成为第一批进入新校园的学生。

新桌椅漆地红里透白,窗明几净,统一的新教材,白纸黑字,楷体横排,飘散出浓浓墨香,钻进鼻子,呛地喉咙酸涩酸涩。县里统一分配来一批年轻女教师,村里人给老师们专门修了宿舍,年轻教师们吃不惯乡下的玉米面,村里又给老师们单独安排灶房,每人每天二斤白面伺候。

开学的日子是请阴阳先生定的。校长简单说完几句后就回了宿舍,阴阳先生拿出五张安宅灵符,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按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贴在新校舍的角角落落。十里香客们赶来,在校门外点燃几把檀香,鸣放一挂鞭炮,诵读一段经文。

老阴阳给孩子们挨个儿发一张符,教我们叠成三角,藏在衣襟。我背着母亲用花布缝的书包,跳过灰堆,跑进了学校。这一天是1998年9月2日,农历戊寅七月十二,壬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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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校制定了新校规。

早晨八点上课,晚上七点放学。校长每天早晨六点打开校门,迎进一队队上学的孩子,晚上九点再将校门紧锁,明月当空,老师们的窗户上次第升起一排又一排灯光。校长在房檐下吊了半截锈地黑里透红的铁轨,他敲响三声,我们就跑进教室,校长敲响五声,我们就知道已经放学了。

校长不让我们放学后在校园逗留,他大骂那些留在教室用功的孩子,也打,用藤条追着满校园跑,一直追出校门,追上官道。年轻教师们也渐渐开始往家跑,她们不再住校,每天结伴来回往返。到后来,校长也不住校了,他每天敲完最后五声铃音,便紧锁校门,跳上自行车匆匆消失在官路。

老师们说学校有点邪,到了晚上就像变了一个世界。有年轻教师半夜起来上厕所,朦朦胧胧中,看到校园柳树下有人烧纸诵经。十里香客们说年轻老师看到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柳树底下藏鬼。

校长把老师们的苦衷带给村长,一致商量后调整了学校的作息时间。九点上课,四点放学,他需要雇一个人晚上看护校舍,村里人请来了李爷。和李爷一块来学校的还有一把大刀,八尺五寸,刀口圆若半弦月,前锐后阔,吊一穗红缨,是祖传之物。校长把学校大门钥匙托付给李爷。李爷扛起大刀住进学校,让校长放一万个心。

李爷会一套刀法,一年到头,只在大庙正会那天开耍一次,舞地风生水起,古风犹存。十里香客说李爷扛的是一件舔过血的古物,古物能辟邪祟。李爷在学校住了半年后,校长和老师们也重新进了学校。李爷成了学校灶上的伙夫,晚上舞刀驱鬼,早晨给老师们生火做饭。

我在村里一共念了六年小学,李爷在我上五年级那年去世了。不过那套刀法没有失传,他早已全部教给了孩子们。

学校没有体育老师,一到体育课,校长就让我们自由活动。李爷是学校里唯一一个闲人,校长嘱咐他照看我们这些学生。他抬出祖传大刀,吩咐孩子们折来竹条,带着我们在校园里口授章法、演练套路。我曾经将这些套路烂熟于心,那时,村里的男孩子几乎都学会了这种谓之”跳纸马”的手艺。李爷舞起大刀指向哪儿,孩子们就奔向哪儿,他摆出怎样的架势,我们就用怎样的姿态回应。每逢大庙正会,李爷就带着孩子们迎着鼓点,耍起大刀,闪转腾挪,惊羡十里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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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很多年不跳,这些章法口诀,我早已经忘地一干二净。

一批一批的学生毕业,一批一批的老师走了又来。似乎有很多年,没有人再撞见过那些藏满校园角落的邪祟。村里当年择址重修的新庙,一年又一年,规模不断扩大,大殿里由一尊佛变成三尊佛,后来又变成五尊佛。新庙终于成了方圆十里最大的庙院,居士们修了禅房,增添了锅灶,请来石匠,在大殿前头立起一块石碑,高两米,厚六寸,用青石砌成三层基座,碑头雕琢好二龙戏珠,背面阴刻善男信女的名字,正面刻上《重修兴隆寺碑记》,文曰:

“兴隆寺初建于大明年间,后损毁,其迹不可寻。康熙三十一年,久旱不雨,饿殍盈野,四方善士云集而来,三村村民齐聚此地,领牲祭神,斋戒求雨。旬日,甘霖普降,一乡灾民遂得以俱存。此后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十里香客感念龙神之恩泽,遂以牺牲檀香深埋地下,重起高台,修寺庙一间,谓之”兴隆寺”。百年来香火旺盛,其盛景可知矣。惜文革之殇,古迹俱毁,祖宗心血,付于一炬,时人无不叹惋。后虽于公元一九八四年,另择新址,重以修建,但因民众经济窘迫,未能复旧时之貌。缘此,当此之时,四方信众、十里香客首倡重修此庙。为纪此盛事,以彰四方善士义举,故于公元二零零六年八月十六日,古历六月二十三,兴隆寺庙会立碑以记之。”

立碑后的小庙升格成了大庙,但学校还是学校。乡下人大概再也记不起从前那个大庙了,只有十里香客,逢年过节,在学校外面照例燃纸焚烛。学生们趴在教室窗户上远远地看,等香客走后,把一地纸灰扫进簸箕,倒进茅坑,纸灰碰到尿水,呲啦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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