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路片中,主人公在路边竖起的大拇指是必不可少的符号。对于背包客来说,只有丰富的搭便车经验才能成为“老司机”。搭便车,一开始作为无车阶级的出行方式出现,逐渐发展成为“垮掉一代”反抗威权、追求自由的文化符号。如今,更是成为Uber等共享经济的灵感之源。一起跟着台湾背包客李易安看看搭便车的文化史。
图/Shutterstock
在这个历史被宣称已经终结的年代里,有一群人仍然固执地相信:只要伸出大拇指,善意总会路边停靠。
◆ ◆ ◆
公路的游牧者:便车旅行的不安与浪漫
文|李易安
我是一个搭便车的人。
这句话用中文说来,一直都让我觉得有些别扭。在中文语境里,「hitchhiker」还没有凝固成像「沙发客」(couchsurfer)、「乡民」这些在不断搬用之中反复锤炼、而逐渐落定的简洁名号,只能用平铺直叙而有点生硬累赘的方式指涉。这种窘迫,除了反映出了知识分类的社会建构性,或许也透露了「搭便车」这个概念对于台湾人来说有多陌生。
我的第一次便车经验,是 2009 年还在西班牙当交换学生的时候。当时买了廉价航空的机票,飞抵目的地才知道上了贼船:机票是很便宜,但机场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乡,离开机场的公共交通完全付之阙如;下了飞机的乘客,只能摸摸鼻子支付昂贵的巴士票前往市区。我咽不下这口气,看了地图,发现机场外五公里有高速公路经过,就背起背包走去碰碰运气。好不容易走近高速公路的匝道口,我鼓起勇气在初冬的薄雾里,模仿电影里那些同样站在路边的人,举起了我的大拇指。
每经过一辆加速驶离、把我抛在脑后的汽车,我高高举起的拇指就向下退缩一些,直到脸上挂着的笑容都僵了。出乎意料地,最后为我停车的,竟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上了车后,我说自己很开心,因为是第一次搭上便车;老妇人听了之后竟然说,她也是第一次让陌生人搭上便车。有点矛盾的是,她停车的理由,居然是她不相信在西班牙有人可以搭得到便车;如果她没停车,我可能得等上一辈子,她觉得那太可怜了。总之,我的第一次便车尝试没有铩羽而归,也没有让我遇上变态杀人魔,于是我的便车生涯就这样被开启了。
有一次在玻利维亚和巴拉圭边境等了三天的车,只能跟被发配边疆的阿兵哥打屁、读西班牙语文法书,还有看云发呆,好热。
但搭便车并不能总是这样仰赖运气。渐渐地,我摸索出一套搭便车的策略,比如凭借地图、精准找到和我有着相同目的地的车流;又比如依据目的地距离远近,判断要不要举着写有目的地的牌子;又或者如何善用圆环、红绿灯、收费站等公路基础设施,在驾驶慢下车速的情况下,微笑着摆出自信的神情,以便提高搭上便车的成功率。
起初,旅费拮据当然是我搭便车的首要理由;但到后来,搭便车本身,以及便车途中各种稀奇古怪、事后可以拿来说嘴的经历,似乎反客为主地成为了我旅行的主要目的。我逐渐发现,像我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少。偶尔在公路上遇到「竞争对手」,我们会彼此寒喧,交换搭便车的战况与情 ——哪里的加油站容易遇到长途货车司机、哪些路段最好不要白费力气等车。 络上,甚至还有专属于搭便车者的社群 站「Hitchwiki」;里头除了有搭便车基础教学、 络论坛,甚至还有协作地图,提供使用者在地图上标注出自己搭便车的等候位置,并注记等候时间、搭乘目的地,以及综合评论。其他使用者可以按图索骥,找到前人推荐的候车位置,也可以在同个地点加上自己的经验和评论。
Hitchwiki 站协作地图
的确,我们可能都曾有在无意间「搭上便车」的经验:有时,开车的朋友在聚餐后顺路载你一程;有时,登山途中认识的陌生人有车,提议从登山口顺道送你下山。但这些不期然的便车,和涉及策略运筹、并且逐渐成为一种「次文化」的搭便车,显然是两回事。这样说来,那些站在路边等车、既漂撇又浪漫的身影,究竟是如何在历史上出现的呢?
搭便车的历史,或许和轮子的发明一样久远。
?
出现:无车阶级的自我救济
「高举着大拇指」的图像,或许是这个次文化最广为外人所知的符号;而搭便车和大拇指的关联,最晚约略在 1920 年代的美国就已经出现了。作为大规模生产汽车工业的始祖,美国人的日常生活与汽车紧密关联;美国甚至被称作「汽车国」(Car Country),其空间、汽车与文化彼此之间,一直存在着紧密的互动关系。
搭便车文化与美国文化的高度关联,可以从许多语言对于「搭便车」的称呼略窥一二。在智利和阿根廷,「搭便车」被称作「dedo」,原意为「手指」,显然撷取了美国搭便车文化的拇指意象;而在墨西哥,搭便车有时又被称作「pedir un raite」,其中的「raite」则源自英文的「ride」。此外,尽管多数欧陆国家对于搭便车的称呼,都是由法文的「autostop」发展出来的变体,但挪威文却将搭便车称为「haiking」,而「haiking」在挪威文里原本并无特别含义,因此与英文的「hitchhiking」也脱不了关系。
实际上,直到 1960 年代以前,搭便车都是无车阶级,藉以进行长距离移动、甚或逃离底层生活的常见手段,因而是一种因应移动工具匮乏、或者公共交通阙如的自我救济。循此,许多爬梳便车历史的论述,都会举用史坦贝克的名著《愤怒的葡萄》为例。在史坦贝克笔下,1930 年代的经济大萧条和自然灾害,导致成千上万中西部的农民踏上公路、前往加州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这些因为经济因素搭上便车的人,并不具备搭便车者作为「次文化群体」的身份认同。
图/维基共享
在这个时期,搭便车的群体主要有三种:军人、穷人、男学生。车主为需要便车的人停车,便意味着其乐于对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尤其,在二战或韩战期间,让军人搭便车也被视为一种为远方战场尽一份心力的表现。此外,搭便车也被勾连上「培养耐心」与「慷慨大方」等正向论述,同时也可能是女性逃离传统性别桎梏的途径。有趣的是,从一篇于1931年写就的文章来看,早期美国搭便车的方式、必须注意的事情,几乎和现在没有太大差别。
?
发展:反抗与自由的出口
除了出于经济因素的搭便车之外,另一种承载更复杂动机的搭便车行为,也开始日渐茁壮。在汽车逐渐普及、美国经济快速成长的背景之下,搭便车逐渐发展为一种另类的旅行方式,成为美国年轻人借以壮游的方法,甚至被想象为对既存秩序表达不满、从中逃离的途径。
图/美联社
从此,搭便车开始被赋予了叛逆、自由的文化意义,与 1950 年代「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对现代性秩序的厌倦与质疑,以及 1960 年代嬉皮士(hippie)的理想主义浪潮和反战要求相结合,成为政治活跃的青年们串连移动、或者集结至华府抗议的交通方式之一。此外,搭便车也让这些叛逆青年的行踪动向,变得更难掌握捉摸,因而对掌权者构成了威胁。
搭便车作为一种带有反抗主流逻辑的文化符号,开始在文学、电影文本的散布之下被浪漫化,并逐渐成为搭便车次文化群体的认同标志原型。对于这个时期便车文化的描述,凯鲁亚克(Jack Kerouac)的《在路上》(On the Road)已经成为当今公认的代表作。在这篇小说之中,凯鲁亚克以自己的经历为基础,细腻地描绘了这群被视为代表「垮掉的一代」形象的人物;他们散漫、不追求明确目的、不受世俗价值拘束,并且爱好冒险。此时,搭便车的文化意义,富有自由乐观的色彩,和《愤怒的葡萄》之中角色们无助的面容,形成了强烈对比。
很显然地,掌权者并不乐见年轻人的搭便车文化,连结上冒险、自由、公民权利等概念,也对搭便车强化社群感的潜能有所顾虑。于是,从 1960 年代末和 1970 年代初期开始,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与保险公司进行了一系列的宣传、将犯罪与搭便车连结在一起,某些州甚至明文立法禁止搭便车。这些制度内外、有意无心的里应外合,搭配上长久以来在新闻媒体上出现、与搭便车有关的杀人事件,使得美国境内的搭便车风气,开始出现了退潮的现象。
图/美联社
有些学者指出,杀人事件和媒体的推波助澜,只是搭便车文化被赋予高风险形象而逐渐衰退的表面原因;真正导致搭便车遭污名化的关键在于:自用汽车在美国的普及,使得无车的人开始如同无家可归的人一样,被视为可疑的、不正常的「异类」或「危险份子」。这个观点,似乎也解释了为何在一个经济发展程度、以及自有汽车比率较低的国家(例如罗马尼亚),出于日常通勤动机的搭便车比较容易被接受。
然而,不论是搭便车内蕴的不确定性,或者是出于其他因素而被附加的高风险形象,都反而提高了叛逆的年轻人对搭便车的兴趣。因此,尽管搭便车在美国已然成为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但搭便车作为一种对抗主流建制、或追寻自我的途径和形象,不但没有因为如此而减损,反而更加巩固。
换句话说,搭便车的被污名化,反而意外地进一步推就了搭便车的浪漫化和再魅化。这个现象,导致了今日关于搭便车的浪漫论述,在很大程度上仍承袭自 1960 年代的遗产。
于美国90年代后半窜红的流行乐团「GreenDay」,便曾经发表过一首歌词直白、却有点没头没脑的歌曲,其开头是这样的:
嘿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你在赶时间吗?
我需要一趟便车,参加快乐时光。
他说,喔不。
你会为烈酒停车吗?
我也需要休息一下。
在此,我们似乎能看到「垮掉的一代」的影子:酒精、派对与年轻人有点老掉牙地被并置,并结合了搭便车的桥段,化合成一派享乐主义的图像。
然而,有些作品关于搭便车的描述,则没这么无忧无虑:改编自真实故事、获取了亮眼票房和不少好评的《阿拉斯加之死》,描述了一个刚从名校毕业、有着大好职涯前程的年轻男子,因为对既有的体制和俗世感到怀疑,决定抛下一切,踏上了「追寻自我」的旅程。汽车抛锚之后,男主角开始在路边伸出拇指,直到最后抵达了他人生旅程的终点阿拉斯加。于是,搭便车在电影中不但被浪漫化为「追寻人生意义的取径」,同时也牵连上对世俗价值和资本积累逻辑的质疑与批判,因而似乎又是来自 1960 年代的回声。
图/《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剧照
除了上述带着个人主义调性的论述之外,搭便车也偶尔嫁接上积极的政治要求。英国著名摇滚乐团「PinkFloyd」的主唱沃特斯(Roger Waters)单飞之后,继续活跃于歌坛,并于2004年发表了〈LeavingBeirut〉这首歌。每每沃特斯在巡回演唱会上演唱这首歌之前,必定会提及他写下这首歌的缘由——十七岁时,他和朋友开着车从英国出发、横越欧陆,进行了一场公路旅行。
抵达黎巴嫩后,沃特斯因故失去了汽车,而必须独自搭便车回英国。搭便车离开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第一晚,他便遇上了好心人,主动邀请他回家用餐、过夜休息。这首歌如诗一般的歌词,描述了让他留宿的一家人尽管并不富足,却仍将仅剩的食物与他分享,把唯一的一张床让给他睡。搭便车,成为他亲身体验当地人真实场景、贫困生活的契机。借由这首歌,沃特斯将矛头直指时任的美国总统小布什,以带着近乎羞辱意味的歌词指责其出兵伊拉克的政策:
这些是我们应该轰炸的人民吗?
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想要伤害我们?
做这些,是为了逞一时之快、为了惩罚、还是为了犯罪?
这真的是我们想要征服的那座山?
这条路很困难,而且很长
拦下那台车,他不会拒你于车门之外的
噢~小布什呀、小布什
你小时候一定被德州的教育给搞砸了
在此,搭便车不只是故事的引子,以沃特斯亲身的经历作为借代、描绘在伊拉克反恐战事之中被抹除消音的面孔,更搬用了搭便车于 1960年代与反战运动的渊源,借以强化他想透过歌曲传达的要求,反对英美出兵伊拉克的军事行动。
?
复兴:交通治理和共享精神
然而,这些关于搭便车近年来如何被再现的讨论,并不意味着搭便车在今日就像标本一般,只能在歌曲、电影、小说之中找到容身之处。相反地,搭便车历经了 1970 年代以降的低潮之后,似乎正在搭上一波「复兴」的浪潮。
这个趋势,并非美国的专利;在荷兰,交通部门在一些道路上设置了「Liftplaats」告示牌,标注适合搭便车的位置,以鼓励民众以搭便车作为交通方式。由此,原本或多或少与国家机器形成对立的搭便车实作,在被制度化与纳编之后,不只具有正当性,甚至成为了一种国家的治理工具。
其次,在因特 的帮助之下,原本零散的搭便车次文化群体,有了可以共聚的虚拟平台。最早的便车社群 络平台,以已经关站的Digihitch 为代表;今日,则是功能更加完善的 Hitchwiki 作为搭便车者之间,拥有最多用户的跨国 络平台。透过 络无远弗届的链接,搭便车文化得以迅速传播至海外,并在背包客文化逐渐从欧美扩散至其他新兴工业国家的同时,在亚洲培育了新的一群搭便车者。
最后,同样在科技进步与 络平台的推就之下,搭便车被挪用成为一种修辞,在近年来以组织化的共乘形式另辟了出路,并证明了共乘媒合服务有不小的市场,因而成为逐利的资本闻风而至的处女地。
这些提供共乘媒合服务的 络平台,比如欧洲的 Blablacar、美国的Rideshare.org,起初仍是由车主指定路程的起点和终点,再于平台上以低廉的价格让人搭上便车,善用车上多出的空位,也较符合搭便车的精神。至于今天凭借行动装置崛起的 Uber ,打着「共享经济」的名号,却由乘客决定起点和目的地,也经常被指责让企业得以弹性雇用、将雇主责任外部化,在公共交通的光谱上,恐怕离「搭便车」又更遥远了。
搭便车既刺激又有趣,但个中的技巧眉角却多如牛毛。比如说,车子来的时候,切记要和驾驶四目交接。试想,车主往往只有不到几秒时间能决定是否停车,你唯一能用来说服他的,就只有眼神;每次等便车,我都觉得像在对人性进行一次试验。于是,每次搭上便车,我最喜欢问司机的一个问题是:
?为什么你愿意为我们停车?
?有些人的回答淡得像白开水、完全不带感情:
「因为我一个人开车,路途遥远,想找个伴。」
?但也有些人几乎是出于天性地过分热情:
「我想帮你们!」
?还有一种司机最有趣:他们曾经也是在路边等便车的人。
「我年轻的时候也常常搭便车。看到你们,就想到以前身无分文,在路边等车的我。」
也许他有好多在公路上的年轻记忆,就这样被我们同样在公路边的身影给唤起了。
说到底,搭便车的基本要件和核心目标是「免费移动」,却又不仅止于此。那些由历史叙事与各种情节淀积而生的文化意义,使得搭便车变得既浪漫、又不安,并持续推着我踏上公路。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历史被宣称已经终结的年代里,有一群人仍然固执的相信:只要伸出大拇指,善意总会路边停靠。
The End
「 听道讲坛 」专注于当代中国各个领域的新思想的发现与传播。
声明:本站部分文章内容及图片转载于互联 、内容不代表本站观点,如有内容涉及侵权,请您立即联系本站处理,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