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七岁,第一次一个人走过吊死鬼桥来到河东垃圾场,也是那一次我认识的他。
起因是当天的语文课上,孙老师让我们用一段话介绍“我的宝贝”,轮到我发言,我说我的宝贝是一张泰罗奥特曼的磨砂金卡。学习委员李显然举手,老师,傅家宝说谎,他说的这套卡有金卡,有磨砂卡,但是从来没有磨砂金卡。孙老师朝李显然点点头,对着全班同学说,勿以恶小而为之,老师还是那句话,学习不好最多是废人,但品格不好就是坏人,傅家宝你坐下吧。
“羞——羞——羞——”在全班齐声中我茫然坐下。班里规定,每当老师批评过后,全班要集体自发喊出这句口号。我把头埋进手臂,像是真的犯了错。我告诉自己,明天一定要把这张卡带来,向孙老师证明。
放学我第一个冲出教室,一进家门,就有不祥的预感。我屋被拾掇了一遍,很多东西甚至被码好打包,情形就跟我爸搬走的那天一样。包括那张泰罗磨砂金卡在内,好多东西都不见了。我妈坐厨房里削莴苣,成条的莴苣皮被利落地送进垃圾筐。我问她有没有看到我的磨砂金卡,我妈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削莴苣,说以后心思少放在这些乱七八糟上,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你屋下午给你收拾了一下,那些垃圾都替你扔了,别找了,现在可能都运到河东垃圾场了。
一天的委屈就在这时彻底爆发,我赶在完全崩溃前逃出家门,一路跑,一路哭,逆着下班后倦鸟归林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走。回过神,已经来到了那座吊死鬼桥,风率先将混合着一万种垃圾的恶臭迎面送达,我怀疑再踏出一步我就会哕出来。
吊死鬼桥的那一边,就是河东垃圾场。
实际上吊死鬼桥不过是有着一大两小三个桥洞的土石桥,估计有些年头,桥身还能隐约看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红字。这桥原本有一个寻常的名字,但后来据说某一天,人们忽然发现最大的桥洞间竟然吊死着一个男人,草绳由头顶的栏杆坠下,在他的脖颈上打下一生的死结。不知吊荡了多久,但很明显已经经历过高温与蝇禽的洗礼,面容模糊,千疮百孔,看上去已经很轻了,一阵风吹过,如钟摆般静默晃动。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从哪来,为什么要死,不知道他这一辈子有没有一些有趣的故事,是不是左撇子。后来终于有人试着拽一拽那条草绳,或许因为身体烂得太彻底,又或许在跳桥时地心引力早就扯断了他的脖子,这个男人的头与身子就在这时陡然分开,又分别坠入浮满油污的河水中,激起微小而肮脏的水花,然后无声无息被臭水缓缓推向远方,只留下一条空荡的草绳与吊死鬼桥的叫法。
前年北面开通了一座更有希望的新大桥,孙老师课上说,新桥打通了鹿港线交通大动脉,让鹿城一跃成为新亚欧大陆桥经济走廊的重要枢纽,成为新丝绸之路经济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东陇海线上的一颗璀璨明珠。她说你别管懂不懂,这个要背,必考。
后来车子就都不走这边了,河东在所有人的默契中顺理成章变成了垃圾场,吊死鬼桥就彻底无人问津,只有垃圾车像沉默又敬业的屎壳郎往来吞吐。作为河西的排泄物,一过桥,成片的垃圾如蛮荒的疥疮般花花绿绿红红紫紫,一路感染。臭河南下东拐,让整个垃圾场像是一座漂浮着的半岛,一个独立于鹿城版图上的垃圾王国。
我仍然惯性地抽泣着,下意识寻找栏杆上那条吊死人的草绳。栏杆上当然早已没有了草绳的踪影,但透过栏杆,我的视线很快被不远处垃圾河滩上一个特别的物体吸引。那是一座如碉堡般耸立的塔状物体,似乎由一些更加坚固的硬物组成,明显被人刻意堆叠在一起。
七岁男孩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克服了对遍地垃圾的嫌弃,过了桥,深深浅浅,踏过腐褐流汁的西瓜皮、生蛆的死老鼠、娃哈哈奶瓶、自行车胎、瘪气的足球、落单的袜子,径直朝那座塔状物体走去。此时的夕阳即将沉入河西的地平线,在薄云间喷射出最后的万丈光辉,橘色的逆光中,我始终无法为这个物体下定义,即使来到跟前。它比我想的更加高大和厚重,大概足有两层楼高,如一棵野蛮生长在河滩依靠汲取垃圾而活的铁树。一个似乎是路障一样的圆锥物体被搁在最上头,尖头指向天空深处。
忽然,通红的背景下,一个浑圆剪影的大脑袋如黄鼠狼一样从塔上探出,跟我无言相对着。半晌,两只手一抻,摘掉了大脑袋,里面是个小脑袋,弹出一对招风耳,被身后的光线照得晶莹剔透,透得看得见毛细血管。我站在河滩仰着头,还未开口,那脑袋手一挥,一个鞭炮迅速在我脚下炸响,崩得烂西瓜臭汁乱溅。我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一块泡沫箱上,上面的脑袋居高临下,骂了一句,小狗日的,想偷东西?
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我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又想到这明明是垃圾场,能偷啥,就边爬起来边冲着他问,你是谁?我来找我的泰罗磨砂金卡,它被我妈扔到这里了。上头的脑袋嘁了一声,俺你都不知道,草驴派,这是俺地盘,这里所有都通通归俺管,俺是这的老大。我也学他嘁了一声,还老大,这可是垃圾场,只听说过邋遢大王,你是垃圾大王吗!你几岁?可能还没有我大,逞什么能!那脑袋手一挥,又一个鞭炮在我脚下炸了,我连忙往后退几步,冲着他喊,你要是能帮我找到我的泰罗磨砂金卡我就承认你是老大。那脑袋倒丝毫没有迟疑,说小菜一碟,便缩了回去,接着里面传来了敲敲打打的金属声。
你是谁?我又大声地问了一遍。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边?这个东西是什么啊?头顶的敲打声停住,脑袋又伸了出来,说,俺叫王踩住,这是俺的火箭,俺要到月亮上去。
夕阳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暮合四野,送来阵阵凉风,我也终于清晰地看见了他。一个瘦小的男孩,顶着坑坑洼洼的大秃头,门牙也少了一颗,脸上挂着风干的鼻涕和灰尘,手中抱着一顶发黄的白色摩托头盔,正从一个打开的冰箱里钻出来。
夏天的黄昏在他身后落幕,他站在他的火箭上,如同一轮新月,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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