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元戏台定向聚声技术的形成

按：2021年8月21日，人民日 文化遗产版发表改文，题目改为《融通建筑艺术与声学技术的戏台》，且有删减。此为原文，在此发出，以飨同仁。

我国戏曲成熟于北宋时期，承载其演出的古戏台应“用”而生。王国维说“戏曲者，谓之以歌舞演故事也”，古戏台就是古代建在乡村神庙中的专门用于表演歌舞、搬演故事的舞台。为了适应演员表演和观众听闻的需要，优化演出效果，宋金元戏台的形制结构经历了从露台到四面观、大三面观、小三面观和一面观的变化。问题是这些形制变化的本质、逻辑和结果是什么？换句话说，古戏台表面上发生了露台、四面观、大三面观、小三面观和一面观的形式上的变化，而左右其发生变化的原因和实质是什么？

宋代以前

中国古代乐舞表演历史悠久，与其共生的表演场所自然也源远流长。“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早在距今约5000年的红山文化遗址——辽宁牛河梁女神庙中就建造了大型祭坛，他也是当时巫觋进行乐舞表演的场所。周代以来，祭坛、宗庙、殿庭等建筑中均举行过乐舞表演，但其表演的目的是为了祭祀神灵、先祖，或者娱乐王公大臣，其表演者和欣赏者之间的距离灵活可调，且欣赏者的数量较小，所以没有产生由于人数较多带来的前后排遮挡的观演问题。有意思的是，在克孜尔石窟、云冈石窟和敦煌石窟中，天宫乐伎的表演场所外围多建有勾片栏杆，这无疑是研究古代表演场所的重要史料。

宋代露台

北宋戏曲，时称宋杂剧。受先秦“俳优”、汉百戏、唐参军戏和歌舞戏等艺术的影响，宋杂剧由种类繁多、内容庞杂的技艺表演组成，如假面表演、说白、滑稽戏和故事表演等。

露台是其时杂剧表演的重要场所。起初，露台是北宋城市中过元宵节时用木材搭建的专用于表演的临时性场所。“露台”一词早见于《史记·孝纪本纪》“（文帝）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但其用于表演的确切记载是在五代时期，宋张唐英《蜀梼杌》卷下载“（后蜀孟昶）广政三年（940）正月上元观灯，露台舞娼李艳娘有姿色，召入宫，赐其家钱十万”。北宋年间，当过元宵节的时候在城市中经常会搭建临时性的露台，《宋史·乐志十七》载“每上元观灯，楼前设露台，台上奏教坊乐，舞小儿队”；《宋史·礼志十六》亦载“上元前后各一日，城中张灯，大内正门结彩为山楼、影灯，起露台，教坊陈百戏”。此时，以露台做定语来命名不同“职业”的演出人员的专有名词开始出现，如“露台弟子”“露台舞娼”和“露台妓乐”等，折射出露台作为表演场所的普遍性和重要性。需注意的是，此时的观众由王公贵族和城市市民组成。

其后，北宋乡村神庙中也建有露台，但其是永久性的专用于献演（献祭）的固定建筑。从现存文献的角度看，芮城县东岳庙金泰和三年（1203）碑刻《东岳庙新修露台记》载“有露台一所，累（垒）土为之”，修缮时“□循旧贯，创用砖石增大其基”；河南浚县真武庙元至顺年间（1330—1332）碑刻《博望侯露台记》说露台“基土于中，雷（垒）于四周，不复以屋覆之”。从遗存实例的角度看，可参见山西晋祠的金人台和河南登封中岳庙的露台。晋祠金人台曾名古莲花台，方形基台，通体由砖石铺设，不设顶盖，四周砖砌花栏围挡，前后设台阶，距圣母殿52.33米而建。根据露台的位置、形制以及献殿的创建时间推测，晋祠金人台至迟建于金大定八年（1168年），最早与正殿在同一时间创建，即建于宋天圣年间（1023年-1032年）。

金代，神庙内开始大规模地建造露台，比如说山西省万荣县宝井乡庙前村后土庙现存金天会十五年（1137）“蒲州荣河县创立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祗庙像图石”中正殿“坤柔之殿”前的方形露台等，有迹可循者已多达22处。鉴于神庙多位于村镇，故此时观演的民众以数量庞大的乡村百姓为主体。

需要说明的是，在露台建造之前，神庙内的表演多数是“撂地为场”，数量庞大的民众以演员为中心，围成圆形观看演出，“马围行处匝，人压看场圆”，层层叠叠，前排遮挡了后排的视听，这当然也或多或少地会挡住神灵的视听。而露台的创建升高了演员的位置，“看见即听见”，此时前排观众难以遮挡后排观众的视听，同样也无法遮挡端坐在正殿的神灵，演员的声音可从台上直接传达给神灵和民众。

金代四面观与大三面观舞楼

金代戏曲的形式主要有院本、杂剧和诸宫调。院本即行院之本，尽管与元杂剧所处时代不同，但二者的表演技巧和形态特征却如出一辙。此时，河东地区为杂剧流行的中心区域，河东杂剧为金杂剧的重要流派。为了得到较好的歌唱效果，抑或是受战国时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声效记述的影响，其时泽州地区出现了建有木构藻井内顶的古戏台，即在露台的四角立柱，柱上搭建木构藻井台顶，角柱间不砌设墙体，四面皆为透空状，学界称这种形制为四面观。这是露台之后古戏台形制演进的首个节点，其实例遗存有金海陵王正隆二年（1157）泽州岱庙舞亭（原角柱间无墙）、金大定二十三年（1183）高平市王 村二郎庙舞亭（原角柱间无墙）和金大安二年（1210 ）阳城县封头汤帝庙拜亭等。从满足露天表演的气候条件看，单檐歇山外顶可遮挡雨雪和日晒，保障演出顺利进行；从改善视听效果的角度看，藻井内顶将原本从此处散逸的声音反射至台面及舞台周围，可以提高舞台音量和舞台支持度。

当表演内容从百戏、歌舞逐步发展为剧情性较强的杂剧时，为了彰显酬神祈福的诚意，戏台上的演员多面向端坐在正殿的神灵表演，民众也习惯性地从戏台的正面或两侧观看。由此，金代出现了在两后角柱间砌筑山墙的舞台，其形制为大三面观，该技术遗存实例可见始建于金承安四年至金大安二年（1199-1210）间的阳城县屯城村东岳庙戏台和沁水县郭壁村崔府君庙戏台。从优化视听的角度看，后山墙将原本从戏台后部散逸的声音定向反射到台面、台前乃至正殿的神灵，敬神娱神的目的因此也进一步凸显。

元代小三面观与一面观舞楼

元代，平阳府堪称元杂剧发展的温床。“元代前期即形成了以平阳（今临汾市）、太原、大同为中心的南、中、北三处戏曲繁盛之地”，其中以平阳为最，《平水韵》一书即编印于此。这个时期山西的剧作家很多，仅平阳路就有七位，即赵公辅、孔文卿、石君宝、于伯渊、狄君厚、车行道、郑光祖。

元杂剧的故事情节较为复杂，人物角色也增多，换场成为演出的必要环节。由此，平阳府出现了分前后台的小三面观舞台，即在大三面观舞台的基础上，于两侧角柱间的后三分之一处增设辅柱，辅柱与后角柱间砌墙，还在辅柱上钉钉挂环，悬挂布帘，以区分前后台并方便演员换场，如洪洞广胜寺下院水神庙元代壁画所绘。其实例遗存如创建于元至元二十年（1283）的临汾魏村牛王庙和创建于元泰定元年（1324）的翼城县乔泽庙舞台。从优化视听的角度看，尽管小三面观舞台的两侧山墙为舞台上的声音提供了更多的反射面，但这并非该形制山墙的主要功用，方便换场才是其首要目的。

之后，平阳府又出现了两侧角柱间完全砌墙的戏台，即一面观戏台。其实例遗存如创建于元至正五年（1345）的临汾东羊后土庙和创建于元至正七年（1347）的石楼县张家河村殿山寺元代戏台等。从满足露天表演的气候条件看，一面观戏台的两侧山墙进一步封闭了表演空间，使其形成一面开口的腔体，能进一步避免演员遭受风雨的袭扰；从改善视听的效果看，两侧山墙将原本从此处散逸的声音反射回舞台，再经后山墙等反射体反射后，最终将声音传送至台前和正殿，提升了舞台的声反馈和观众席的声音强度。需要强调的是，神庙剧场也是古代乡村社会民众集会的公共空间，演戏时戏场有民众的话语声、货郎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戏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戏场的背景噪声。问题的关键是，较大的背景噪声客观上会影响戏曲艺术家的表演，而一面观戏台的山墙和台顶，正好可以隔离部分背景噪声，营造较好的表演声环境。

至此，宋金元古戏台将原本从表演者上方、后方和左右两侧散逸的声音反射至正殿的神灵与台前的观众，从而实现了定向传声乃至声能汇聚，同时也隔离了从观众席传至戏台的环境噪声，彰显出其声学功用。古戏台形制、结构的演进兼顾了演出发展的需要和视听效果的优化，实现了建筑艺术与声学技术的完美融通，二者互为本质，相互映射。此外，一面观形制的戏台，实质上已将舞台围合成方形腔体，可改善音响效果，此或为中国古戏台设腔助声技术的经验累积或早期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