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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明玉
淅淅沥沥，飘着微雨。新年的味道还在空气里，渝北服装产业园一带，返乡过年的工人们大多还没回来。除了每隔数分钟从地下钻出的地铁十号线，以及时不时低空掠过的进出港航班，四周一片安静，几乎没有杂音。
梁明玉的艺术庭院坐落于此。偌大的院子，点缀着修竹、绿植，门前开阔的草坪上，小草正在疯长。我并非初次造访，却在步入那幢拙朴的水泥钢构玻璃房时，隐约感到一种别样的气场——
一件造型奇特的装置艺术品赫然眼前，高达数米，耸立门厅，废弃的玻璃钢服装模特是主体，其躯干和四肢却被重构、组装，形如一株大树，旁逸斜出，又森然肃穆。
梁明玉创作中
“这就是给你提过的《TREE》，赶在春节前完成了，怎么样?”
见我仰头端详，若有所思，主人梁明玉笑了。
“《TREE》是我献给2022年的第一份礼物。有了它，我利用废弃模特进行艺术创作的全新作品系列又丰富了。有朋友开玩笑说，‘梁老师又在不务正业’，哈哈哈，我说这正是我发自内心的艺术表达啊。我相信这些从我内心‘长’出的作品一定能走进更多人的内心，它们看似‘叛逆’，其实也是运用艺术的感染力，去唤起更多人关注类似环保这样的公共议题。”
她伸手抚过泛着冷光的“树”身，眼神温柔，声音轻缓，却又透出某种笃定。
废弃的模特有了“二次生命”
用废旧模特进行成系列的装置艺术创作，是梁明玉始于2020年的新尝试。她以一年一件的进度，陆续完成了《2020涅槃》《阿芙洛狄蒂Aphrodite的阅读》《TREE》三件作品。
“《2020涅槃》是一个千手观音造型的装置，用模特错置的手足表现疫情之下人们痛苦、呐喊、挣扎、期盼等种种情绪，而防范病毒的口罩被染色做成冷艳而蓬勃的花簇，又代表着灾难后的美丽、浩劫后的涅槃、2020的铭心刻骨。
《阿芙罗狄蒂Aphrodite的阅读》
“2021年的《阿芙洛狄蒂Aphrodite的阅读》，也是用解构的方法把受损的‘生命’重新编码，用希腊神话里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蒂的形象搭配大量时尚杂志旧刊进行造型，暗示重构之后人类的思维活动不会停止，哪怕遭受劫难也会产生新的思想意识，同时探索碎片化的知识能否撑起整体的精神。
“刚刚完成的《TREE》其实去年就构思动工了，同样是重构，我把模特组装成了七米高的一棵树，象征着生命之树。疫情虽已持续两年了，但无论遭受何种灾难，生命都有存在的意义，我相信生命的本能一定会催生新的方式来与变化的环境共处，所以这件作品也在倡导生命的多样性，试图用创意和创新为人类未来的生存空间、生活方式探寻新路。”
坐在二楼的工作台前，梁明玉仔细调出这些作品的图片，耐心地讲解起她的艺术创意。
“之所以选取废弃模特为基础材料，源于我对困扰自己多年的一个问题的思考。服装行业嘛，一定会产生大量废弃模特，它们用不能降解的玻璃钢制成，会造成环境污染。我在想可不可以通过艺术创作将它们回收利用，用创意赋予它们美好的‘二次生命’，现在来看，路子是对了，前两件作品公开展出后反馈还不错，很多观众看了都感慨，他们有被触动到。”
用艺术语言表达环保立场
以回收材料、“变废为宝”等表现形式进行生态环保立场的艺术创作，是梁明玉艺术之路的重要探索。
起初也有人不理解。“他们认为梁老师就该专心设计服装，干嘛耗费精力在这些上头，成了时装艺术的‘叛逆者’。”梁明玉笑了笑，“大概这就是我的艺术‘叛逆’吧，我只做自己认为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对人类生命和生物多样性的关注，正是全人类都该参与的大事啊。”
“‘叛逆’，更是一种艺术自觉。”她说，“我的艺术实践很大程度与服装设计相关，我很早就注意到服装行业有个突出问题：生产远远超过了人们的需求，资源大量消耗，工厂面料堆积如山，这样发展下去难以想象。那么掌握了话语权的设计师，就应成为低碳世界的推动者。”
2010年，梁明玉推出《零库存》系列作品，这是她首次大规模使用服装工业的废弃面料进行重组而完成的装置艺术。
《零库存》系列
“看起来，服装依然是我艺术表达的载体，甚至也使用模特去演绎，但我消解了那些作品作为服装本身的实用性，我不过借助了时装的语言，表达了人类对生态自然、青山绿水的向往，以及对一些观念性创作设计的思考，哈哈，当时还惊到了不少人。”
2014年的《来自天边》系列作品，则源自梁明玉与生俱来的对生物多样性的迷恋。《来自天边》寓意着“来自天边的精灵”，“那时我还没去过非洲，我怀着对伊甸园的向往，通过融入天空的色彩、夜空下的树叶、林间的昆虫等元素，呼吁人类与万物应平视、平等，人类要为保护生物多样性克制自身欲望。”
然而2015年的首次非洲行却结束了她的美好幻想。那年，梁明玉应野保组织之邀来到肯尼亚马赛马拉，“亲身体验过野保工作后，我才知道野生动物的生存危机相当严重，我很压抑，很沉重，也更坚定了决心以艺术家身份介入生态环保，让全世界听到我们的野保故事。”
从《马赛马拉》到“生态三部曲”
回国后，梁明玉先是以征集到的废弃牛仔裤为材料，完成了包括服装、软雕塑等在内的《再生牛仔》系列作品，呼吁人们关注牛仔裤生产带来的全球污染问题。接着在2018年，她历经三年沉淀，以非洲行为灵感，用废弃牛仔裤完成了为她赢得国际影响和声誉的《马赛马拉》。
《马赛马拉》亮相英国泰特当代美术馆时的 道
《马赛马拉》曾受邀亮相北京展览馆、英国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如今作为常规陈列回到了梁明玉艺术庭院。这是一件1：1还原非洲野生大象的艺术装置，展示了一头怀孕的非洲母象和它身旁的幼仔，作品打破了艺术的边界，集绘画、雕塑、服装、装置艺术于一体。
作品虽以非洲象的形态来呈现，但其代表的并非仅是大象这一物种，“它象征着以大象为代表的野生动物所面临的窘迫生境，同时结合牛仔裤材料的再生利用，一方面呼吁人类停止屠杀野生动物，保护生物多样性，另一方面也呼吁人们关注地球和人类的可持续发展，不再购买牛仔服饰，因为它的生产一定会造成严重污染。”
“这才是我心目中追求的艺术，单纯二维的绘画和三维的服装都做不到。唯有这样的结合，才能表达出马塞马拉带给我的冲动和激情，”她说。
北京首展开幕时，著名导演甲丁刚从外地回京，下了飞机他便专程赶来。当年的一段影像资料里，接受采访的甲丁直言《马赛马拉》令他震撼，“作品带给我的精神交流、人文情怀和表达，让我不仅看到了艺术家的境界，更感受到艺术家对世界、对社会极端负责的态度。”
循着《马赛马拉》的路子，梁明玉对艺术和环保的思考并未停止，“时尚产业繁荣的背后，是过量制造生产带来的巨大浪费和环境污染，人类无止尽的消费行为不仅污染了大地，也污染着江河大海，大象代表了陆地，海洋呢?天空呢?以牛仔裤这一全世界都在消费的时尚产物为材料，我想为所有的生存空间发声，干脆构建一个‘生态三部曲’!”说干就干，她又一次展现出强大的执行力。
我在梁明玉工作室二楼看到了还在创作中的“生态三部曲”之《海洋》，主体呈现是一头巨大的鲸鱼，它的皮肤材料以再生牛仔裤和口罩为主。牛仔裤被染成一片血红，极具视觉冲击力。血红的皮肤并非如真实鲸身版顺滑，其上布满了一个个“疙瘩”，状如绚烂的繁花。
“这些‘花朵’寓意着海洋污染导致鱼类的变异，与牛仔裤做成的象身之上伤痕累累的肌理异曲同工，是对人类污染进行的无声控诉。”
在延续环保主题的同时，梁明玉也引入了对传统非遗的表现。“鱼身的‘花朵’来自传统的扎染工艺，用细绳将布料扎起来染色，干掉之后解开，很自然就成了万花镜一样的花朵，每一朵的形状都独一无二，它的样子跟你在制作时的心情、下手的轻重有关。所以这也在提醒人们，尽管科技发达推动设计进步，但请记住，只要地球有人类，科技永远代替不了艺术家，因为艺术是人类情感的表达，每一个针脚都传承着情感。”
“可能不少人眼里，我是个有点成就的服装设计师，但我一直觉得，自己首先是艺术家，只不过机缘巧合，服装成为了我重要的艺术语言。我的艺术实践从来就没有局限。”梁明玉诚恳地说，“艺术家对人类社会是有责任的，要秉持艺术初心去关照我们的生活，去反思，去探索、去批判，我的时装艺术、装置艺术等都是有内在逻辑的，说到底，我尊重艺术，敬畏自然。这十来年的艺术创作中，无论是用废弃面料做《零库存》，回收牛仔做‘生态三部曲’，还是用废弃模特做的系列软雕塑，我都是希望更多人意识到环保的重要。我先把旗帜举起来，更重要是每个人都积极参与进来，这条路肯定辛苦，但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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